第59章 拈花笑(十)
乾德门的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次日天降大雨,把烈火、血腥洗得干干净净,就好像从未有过这场叛乱。朝中乱作一团,有推诿责任的、有互相攻讦的,一时间热闹非凡。
二皇子白熠被废为庶人,赐鸩酒。
金樽放在桌案上,楚识夏和白熠隔着这杯鸩酒对坐,双方出奇平静。
白熠维持着自己最后一丝体面,囚衣齐整,冠发一丝不苟。他不发狠发疯的时候,竟也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只是腿疾折磨,面色失血而苍白。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白熠掀起眼皮看她。
“我是来为你送行的。”楚识夏诚恳道,“听说陛下原本要赐你车裂之刑,是皇后求情,才换来一杯鸩酒。”
“难道我还要谢谢她么?”白熠冷笑。
“李贵妃自缢了。”楚识夏又说。
白熠这次久久的沉默,半晌开口,声音沙哑,“成王败寇,我不后悔。只求来世,她不要再做我这个不孝子的母亲。既不能为她争得荣耀富贵,也不能保全她的性命。”
“我有一个问题。”楚识夏问,“你究竟和青玄大师说了什么,才让他不惜以死相助?”
白熠听到这个人的名字,不由得一笑,露出几分凉薄的嘲讽。不知是在嘲讽青玄大师,还是他自己。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宫中一位‘贵人’在并州老家的亲戚仗着权势,强占了乡里土地。这样的事本来屡见不鲜,但那年收成不好,被抢了土地的农户沦为佃户,交不上租子。一对老夫妻就这么被活活逼死了。”
楚识夏听得皱眉。
仿佛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白熠心平气和地说了下去:“那对老夫妻有个儿子,是个读书人,也被那群狗仗人势的东西打得半死不活。他历经千辛万苦来到帝都,却是求告无门。”
“然后,他遇到了青玄。”
青玄大师震惊愤怒之余,承诺他一定会倾力相助。
他带着满心的希冀找到了皇后,皇后却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掏出金银,命他好生安置那位书生,别的不要再提。青玄不解又不甘,追问之下,皇后才说“后宫不得干政”。
青玄又找到皇帝,皇帝却不愿意听他多说,便将人赶了出去。
就在这时,那名书生悄无声息地死了。
青玄彻底失望,他这才明白,手中握着的经书救不了众生。
楚识夏心里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有了大概的猜测,问道:“那位宫中的‘贵人’,是陛下身边亲近之人?”
皇帝虽然多疑又天真,却不至于昏聩至此,会有这样的反应,很可能是被人蛊惑。青玄大师受皇后尊敬,要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人也绝非易事。
想来这位“贵人”身份不一般。
“什么贵人,王贤福一条阉狗,狗仗人势罢了。”白熠难掩厌恶,坦白道,“青玄觉得父皇……陛下醉心权术,全然不顾百姓死活,太子又受摄政王荼毒,必然也不是个好东西。”
而白熠深居简出,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总归是切切实实地资助了济善堂,又在青玄愤慨无力之际出钱出力料理了那书生后事,装得好一副活菩萨的面孔。
青玄便和他一起谋划了缘觉寺刺杀。
救世之道,不在佛经之中,菩提之下。
不远千里被带回大周的青铜明王像被弃若敝履,梵文写就的冗长经书平白蒙尘。
神佛没有给出青玄想要的答案。
青玄弃了他的道,义无反顾地扑进席卷众生的洪流之中。
虽万死,仍不辞。
“我确实不是个好人。那日你问我,可曾怜悯过被白煜欺凌的白子澈,我实话告诉你,没有。”白熠摇摇头,苦笑道,“若青玄知道,大概也就不会帮我了。”
“他死得……可惜。”
楚识夏不忍地闭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抑制心脏中翻涌的疼痛。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这场笼罩在帝都天空上的腥风血雨,起源居然是一个书生的死,一个僧人舍弃的禅心,一个帝王被蒙蔽的双眼。
“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白熠不卑不亢道,“楚大小姐,予我最后一点体面吧。”
楚识夏缓缓起身,对着白熠深深一拜。
她转身离去。
“我欲快马慰平生,奈何残躯不得付。我欲诗书酬壮志,却见圣贤蒙作尘。”
白熠忽然笑起来,他高高举起流光溢彩的金樽,投入监牢的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一个站立起来的成年男子。
“我也曾想做一个贤王,辅佐兄长,庇佑百姓。可是父皇,为什么我站不起来之后,你就不肯再看我一眼?我当真比顽劣恶毒的白煜,身份卑贱的白子澈,更令你不堪么?”
白熠苦涩地笑着摇摇头,将鸩酒一饮而尽。
“楚识夏,你赢了。但我不是输给你。”白熠嘴角流下一行鲜血,声音微弱嘶哑,“我是输给我自己。”
金樽“当”的一声落地,白熠重重地倒下,掀起一片浮尘。
楚识夏没有回头。
——
惠帝次子熠,性情阴鸷,桀骜不恭,以生不臣之心,欲弑父杀兄。于祥符四年夏,鸩酒赐死狱中。
白熠一生的不甘、偏执和骄傲,轻飘飘地被史书上的只言片语埋葬。野心家曾因僧人执着而生出的那一点淡薄的救国之心,也随之湮灭在牢狱飞扬的尘埃中。
——
画院。
“四哥哥,四哥哥,姨母给我做了糕点,我们一起去吃吧。”白琰抓着白子澈的手指,一个劲地把他往门外拽。
“阿琰啊,四哥哥不是小孩子了,不吃糕点。”白子澈耐心地哄他,“四哥哥命宫人抱你去可好?”
“四哥哥,你好像总是躲着姨母。”白琰嫩声嫩气地戳破他,“为什么啊?”
白子澈只有苦笑。
虽然宫里都默认裴妃的妹妹会顶替裴妃的位置,可皇帝却迟迟没有册封。“小裴妃”名不正言不顺,于白子澈而言,仍是身份敏感的裴家女,轻易不好靠近。
但这些复杂的弯弯绕绕,白琰是不懂的。
白子澈只好说:“那是阿琰的姨母,不是四哥哥的姨母。”
白琰睁大了眼睛,更加费解,笃定地更正他道,“我的姨母,就是四哥哥的姨母;我的舅舅,也是四哥哥的舅舅。四哥哥和我是一样的。”
白子澈无奈地摇摇头,他和这小孩子是说不通了。
鸦青色的靴子停在几步之外,头顶上碧绿的树叶哗啦啦的响,拂乱一地浓荫。
白子澈抬头,看见一身素衣的裴璋站在不远处,礼仪周全地向他问好。
“问殿下安好,裴某前来取画。”裴璋笑意盈盈道。
——
白子澈将白琰交给宫人,抱去小裴妃处,自己则领着裴璋去了阁楼。他常在阁楼作画,阁楼内只有一张桌子和悬挂画卷的架子,一眼望去甚是空旷。
“我听说缘觉寺刺杀之时,家姐不幸殒命,是殿下舍命相护,阿琰才平安无事。”裴璋轻声说,“还未向殿下道谢。”
“裴公子不必客气,我也有我自己的理由。”白子澈从架子上取下一副画卷,递给裴璋,并不与他眼神接触。
“裴某可以问问,是什么理由吗?”裴璋亦不伸手去接。
白子澈抬起眼睛,对上裴璋充满探究的视线,自嘲地一笑,“我可怜他。”
白子澈过惯了没有母亲庇佑的日子,纵然知道白琰有裴家护持,绝不可能落入他当年一般的处境。可那孩子痛苦的哭声,仿佛令他看见了大雨滂沱中,挣扎着要去握白布下女人冷硬手指的自己。
裴璋略有动容,却不置可否。他展开画卷,看着空白的纸张,挑起一边眉毛。
“殿下这是何意?”
“佛祖拈花,迦叶一笑。众人不解其意,其中深意只有师徒二人知晓。”白子澈缓缓道,“我亦不解裴公子的来意,故而无法作画,只好赤诚相待。”
“好一个赤诚相待。”裴璋笑笑,“我若不还以坦诚,倒显得遮遮掩掩、小人姿态了。”
白子澈静待他的下文。
“我一直未入仕途,不过是怕惹陛下猜忌,进而连累家姐与阿琰。可姐姐还是没了,我才知道一昧龟缩,只是自取灭亡。”
裴璋芝兰玉树之姿,接人待物温和有礼,从不流露半分倨傲冷漠。说到死去的裴妃时,裴璋才流露出几分森森寒意。温文尔雅的面具撕下,裴璋才有了几分裴氏少主的威仪。
这是要诗书教导、血腥磨砺才能教养出来的锋芒。
帝都这张鲜血淋漓的棋盘上,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既然如此,裴璋愿意押上家族兴衰与自身性命,在这棋局上搏一条出路。
这个人,和楚识夏有些相似。
白子澈神色微动,却仍然不置一词。
“殿下救了阿琰,我自然不会害你。”裴璋仔细地收起那张画,认真地说,“今后我与殿下是何种关系,相信不久之后,殿下自有分晓。”
——
羽林卫和禁军折损得所剩无几,不计其数的将领被牵连下狱。皇帝有意重组羽林卫和禁军,要从各地驻军中选拔人才,也有意提点一批自己的人。
被人冲破宫禁的噩梦,皇帝不想再有第二次。
皇帝提拔了一拨少年军官,燕决擢升为羽林卫中郎将兼任殿前行走,程垣调任四卫所卫长。
是日,燕决做东,私下宴请楚识夏等人。
“我听人说,宫变那日,陛下问起谁人当值,幸好小侯爷挺身而出,否则我难逃其咎。”楚识夏笑盈盈地递上贺礼,“此礼既贺小侯爷高升,也略表我谢意。”
“若不是楚小姐那日来得及时,燕某一人恐怕难以招架逆贼。”燕决苦笑着摇摇头,“陛下若在我眼前出了事,燕决九泉之下简直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楚识夏笑而不语,示意他打开盒子看看。
浮金雕的盒子,红色锦缎上托着一枚莹润的羊脂玉平安扣,触手温润。
“我记得小侯爷有个妹妹,当哥哥的都少不了给妹妹操心。”楚识夏道,“送给燕小姐,当个玩意儿。”
这平安扣一看就知绝非凡品,是有市无价的好东西。燕决吃了一惊,但楚识夏话说到这份上,他也不好再推辞。
楚识夏一个翻身坐在窗户上,长发漫漫披下,在月色下洗濯出柔润的墨色。她抓着个青玉瓶子自顾自地喝着,闻言举起酒瓶,隔空与燕决示意。
窗外是宁静的院子,一架葡萄藤长得郁郁葱葱,蝉鸣不休。燕家难得清静,围墙树梢之上可见星星点点的银白色星光。
楚识夏白日里见过白熠的怨愤略微平息了一些。
邓勉和程垣都有些尴尬,他们从前没少找过燕决的晦气,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要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邓勉鼻观眼眼观心,只知道夹桌上的菜填肚子,不一会儿把自己肚皮吃得圆滚滚。程垣一见燕决便笑,笑得脸都要僵了,时不时把脸低到桌子底下拍拍酸痛的肌肉。
燕决想了想,决定缓和一下气氛,便说:“这些天,我听京畿卫里盛传一则关于楚小姐的趣闻。”
“京畿卫里能传我什么好话?”楚识夏懒洋洋的,“小侯爷不妨说来听听。”
“都说兵乱那日,叛军如丧家之犬,四下溃散。你只身一人直闯阵中,七进七出,竟然没有掉一根头发。”燕决笑得神秘兮兮的,“现在帝都里通晓军事的人,都在传楚家世代功勋,有天神庇佑。”
楚识夏也笑了起来,心中踊跃着隐秘的愉悦。她举杯和燕决一碰,几乎被心里胀满的欢愉冲昏头脑。
楚识夏唇边含着一点抹不去的笑意,喃喃道:“不是天神。”
是我的影子。
——
月光洒在漆黑的屋脊上,沉舟膝上枕剑,低头看着楼阁连云的帝都。他听力绝佳,房间内两人一字一句都清晰地落入他耳中。楚识夏的笑声像是砸进空罐子里的碎银,震得他心脏发麻。
他一身黑衣,衣襟上绣着一枝银白色的山茶花,斜斜地横过胸口。
仿佛一道被月光洞穿心脏的浓重黑影。
沉舟垂着纤长的睫毛,有一搭没一搭地琢磨她为什么笑。
然后他听见楚识夏说:“不是天神。”
是我啊。沉舟有点期待起来,告诉他,是我。
可楚识夏没有再说,只是喝酒。
沉舟有些失望地握紧了剑鞘,无端有些委屈,用力地跺了一脚瓦片,踩碎的几块瓦砾咕噜噜的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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