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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九)


洛霜衣在乱七八糟的纸张、算筹、朱砂和水银中将鬼市主刨出来的时候,他脸上的羊骨面具掉了一半,露出半张苍白不似活人的面孔。鬼市主骤然见了天日,眼睛被刺得睁不开,好半天才看清楚洛霜衣脸上的银色鬼面具,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羊骨面具戴好。

“不会是有人花钱买我的脑袋吧?”鬼市主警惕地问。

“鬼市主,我们家主有请。”洛霜衣一只手扣着他的脉门,一只手虚情假意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鬼市主想破了头也没想明白自己怎么会跟九幽司的恶鬼扯上关系,他刚想开口拒绝,便看见地上七零八落的傀儡童子。洛瞳坐在撅起屁股的傀儡童子背上,笑嘻嘻地把傀儡童子的头踢了过去,鬼面具下露出一双圆圆的眼睛,天真无邪。

再一看洛霜衣扣着自己脉门的姿势,鬼市主自然而然地便联想起了九幽司赫赫有名的“截脉手”,不握寸铁,断人筋脉,裂人白骨。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带路吧。”鬼市主吞了口唾沫,说。

——

秋叶山居。

鬼市主撩开楚识夏颈间的长发,她颈侧青蓝色的血管清晰得可以看见细微的枝节,密密麻麻地往身体深处扎根而去,皮肤上绽开大片深浅交叠的淡粉色痕迹。

守在房间角落的玉珠忍不住侧目,观察鬼市主的一举一动。

“这是桃花瘴,”鬼市主干净利落地说,“她没救了。”

桃花瘴是慢性毒,服下桃花瘴的人会接连呕血、高热不止,身上出现桃花般灼目的痕迹。十二个时辰后中毒者死亡,所有的痕迹都消失,就像是暴病而亡的病人。

皇帝做好了全部的准备。

他不能让楚识夏死在皇宫里,更不能落人口实。但皇帝久居深宫,皇家教导皇子远鬼神、疏奸邪,他不可能对桃花瘴如此熟悉。

“桃花瘴诞生于鬼市,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能解开,这个人一定是你。”沉舟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你提你的条件,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鬼市主披着件乌鸦似的毛茸茸外袍,鼻子上挂着形状奇怪的墨晶镜片,像是志怪传说中的妖邪。鬼市主纳罕地勾下鼻梁上的镜片,仔细打量起沉舟来。

沉舟坐在楚识夏身边,轻轻地将一串佛珠握在楚识夏掌心。他有一双薄情冷血的眼睛,却无端地动人心弦。鬼市主看见他喉结上未擦干的血迹,露出一个揶揄的笑容。

“原来楚识夏承受七枚寒髓钉也要救的人是你啊。”鬼市主上下扫他一眼,点点头道,“你确实有令人疯狂的资本,楼兰的血脉简直像是祸水。”

沉舟没有理会他的嘲笑,直截了当地问:“桃花瘴怎么解?”

“桃花瘴与天下第一毒的‘灼心’不同,它的毒性并不峻猛,反而柔和缠绵。但也正是因此,桃花瘴极难解除,所有世上可见的解毒药材对它都没有用。如果是别人,要解此毒便是痴人说梦,但如果是你——九幽司的家主,说不定你真的可以救她。”

沉舟与鬼市主对视。

鬼市主生出一种戏谑的心情,带着玩弄猎物的恶意道:“九幽司培育刺客的时候,会以毒药喂养婴幼儿,使其对大部分的迷药、毒药免疫。我听说有的‘种子’试遍天下百毒,除灼心以外,天下再无奇毒可攻。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沉舟回答。

鬼市主抚掌道:“这样培育出来的,其实与药人无异。若是有九幽司种子的血,就可以解开桃花瘴。”

在山鬼氏与洛氏旷日持久的战争中,珍稀的种子已经覆灭了不少。而沉舟接手洛氏以后,就不再从民间挑选婴儿作为种子培育。换而言之,九幽司如今的种子少之又少,且一时之间难以召集回帝都。

“可以。”沉舟不顾洛霜衣迟疑的眼神,站起身解开护腕,说,“我就是你要找的种子。”

鬼市主手心向下按,说:“你别急,我还没说完。要解桃花瘴,需要很多很多的血。一旦解毒开始就不能停下,否则不是药人死,就是病人死。你确定吗?”

“动手吧。”

沉舟将手从楚识夏掌心抽离,昏迷中的楚识夏攥紧了佛珠,却没能抓住沉舟收回的手指。

鬼市主看着她的动作,笑着对沉舟说:“她还能听见我们说话。你说她要是醒着,会不会给你两个耳光?你可是她用命换回来的人,现在又要自己找死。”

“她没有资格说我。”沉舟面无表情地说。

——

洛瞳抚摸着白猫柔软的皮毛,不解地看着屋子里忙碌的大人。

玉珠纠结又紧张地被鬼市主指使着跑来跑去,一会儿用滚水烫铜盆,一会儿用火烧银刀。屋子里摆了十几个药炉子,炖着颜色、味道各异的药材。

沉舟躺在楚识夏对面的另一张榻上,修长有力的手腕上被切开一个口子,汩汩地往外冒血。血滴粒粒分明地滴落在铜盆中,淅淅沥沥的仿佛一场春雨。沉舟面色平静地望着朱红色的房梁,另一只手搭在小腹上,姿势板正得像是躺棺材。

从始至终,沉舟的眼神没有偏离片刻,落在楚识夏身上。

鬼市主指间挥舞着银色的小刀,眉飞色舞地侃大山,说:“李卿白这个断子绝孙的老畜生,想当年多少女子对他暗送秋波,他眼里就只有酒和剑。好不容易收了个徒弟,居然是个情种,肯为一朵血莲受七枚寒髓钉,还倒欠我一个人情。”

沉舟一声不吭。

“楼兰血脉嘛,也可以理解,谁能不被这样的脸迷惑?让老子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堂堂九幽司的家主,居然也是个痴心的。”鬼市主感慨道,“这世道真是变了。”

失血的疲倦让沉舟感到寒冷疲惫,他无力地说:“你能不能闭嘴?”

沉舟忽然感觉到另一只手被人碰了碰,他转头,看到洛瞳抱着白猫,傻乎乎地盯着他看。

“家主,”洛瞳半张脸埋在白猫的身子里,胆怯地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困惑道,“我们杀人不是为了活着吗?好不容易活下来了,为什么又要为了救人去死?”

那双眼睛清澈、透亮,让沉舟无端想起年幼时的自己。

“有一个人,在你看不见的时候,她是你的眼睛;在你听不见的时候,她是你的耳朵;在你说不出话的时候,她总能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曾经通过她才真情实感地觉得自己身在人间。她活着,你才能感受到你活着。”

沉舟艰难地抬手抚摸洛瞳的头发,耐心温和地解释:“可是她死了,你就会觉得活着的每一天都太漫长。这世上天地辽阔,众生芸芸,你却无枝可依,无处可去。”

“不如归去。”

沉舟觉得眼前渐渐模糊、变黑。

“家主,你会死吗?”洛瞳担忧地握住他的手。

沉舟恍恍惚惚地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温暖,让他误以为是握着楚识夏的手。他想起那个梦,楚识夏轻飘飘地碎在他的怀中;想起那封柔情万份又残忍冷酷的绝笔信,将他推在她的生死之外。

“楚识夏,你这个大骗子,说谎精。”沉舟眼皮不断往下坠,声音微弱地说,“你说过不会让我一个人的。你又骗了我一次,又要抛弃我,又要让我做你的未亡人吗?”

洛瞳不解又不安地握紧沉舟的手,以为沉舟是糊涂了。

“我讨厌你,我恨死你了。”

“其实我愿意的……”

一滴眼泪从沉舟浓黑的睫毛下滚落,没入鬓边。

“我愿意和你一起死在拥雪关。”

铺天盖地的黑暗席卷而来,沉舟陷入了寂静的昏厥。

他耳边最后的声响,是佛珠坠地如碎玉。

——

沉舟醒来的时候,窗外在下雨。

洛瞳抱着白猫窝在他身边,睫毛上挂着泪珠,像是哭累了睡过去的。洛霜衣推门进来,抬起同样缠着白色纱布的手腕,难掩疲倦地对沉舟笑笑。这个表情她做来很不熟练,有种笑里藏刀的感觉。

“家主大人,别太看不起人了。我也是种子啊。”洛霜衣说。

沉舟轻声说:“谢谢。”

“洛瞳一直问我,你是不是要死了,很着急地说还没有明白你教她的东西。”洛霜衣倚着门,说,“楚大小姐已经没事了,只是还没有醒。”

沉舟放弃了爬起来的动作,脱力地躺在床上。

“家主,你教了她什么?”洛霜衣问。

“她长大以后就会明白了。”沉舟说了一句很烂俗的话,却不似敷衍。

“以后不会有九幽司了,对吗?”洛霜衣没来由地说,“山鬼氏已经覆灭,我们就是九幽司最后的‘鬼’。”

洛霜衣早有察觉,九幽司已经很久没有培养新的刺客,也没有再从民间搜罗婴孩。本家珍藏的暗杀术典籍被付之一炬,原本培育当中的种子中途被放弃,洛释对此表示默许。

“对。”

沉舟毫不避讳地说:“再也不会有‘鬼’,再也不会有孩子生下来就被喂毒,再也不会有人要靠杀人才能活下去。九幽司、灼心之毒、银色鬼面具、黄金买命的传说,都会随着我们的死亡消失。”

“再也不会有人……不明白什么叫活着。”

长久的沉默之后,洛霜衣缓缓跪地,说:“遵家主令。”

——

雨声如瀑。

沉舟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着,等他惊觉身边多了一道呼吸声时,那人已经不知道在他的床边坐了多久。她伸出手拨开沉舟汗湿的额发,指尖轻轻地描过他的眉宇。

一滴眼泪落在他的睫毛上。

沉舟缓缓睁眼,注视着楚识夏低垂的眼。

“沉舟,”楚识夏声音沙哑,“什么叫愿意陪我死在拥雪关?”

沉舟的喉结滚动,眼神微微一闪。

“什么叫又要做我的未亡人?”

楚识夏轻而缓慢地逼问,剥开那个她成竹在胸的真相,声音止不住地发颤。她的眼里含着泪,像是春意浓郁的枝头随时会滴落的露珠,把沉舟空荡荡的心脏摔得粉碎。

“你知道未亡人是什么意思吗?”

楚识夏的泪水滴落在沉舟眼中,像是雨水落进沉静无波的湖心,荡开层层涟漪。

“鳏夫。”沉舟抬手擦掉她的眼泪,平静地说。

楚识夏深吸一口气想要抑制泪意,眼泪却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沉舟伸出两只手捧住她的脸,拇指在她的唇边摩挲,搓揉得淡色的唇发红发烫。

“我们都没有成过亲,拜过堂,你凭什么就在绝笔信里说我是你的未亡人?”沉舟的心脏疼痛难忍,艰难地喘息着说,“楚识夏,你好喜欢说谎,你总是骗我。”

沉舟勾着楚识夏的后颈,强迫她和自己额头相贴。沉舟感受到她有力的心跳、正常的体温,疼得皱巴巴缩成一团的心脏才被揉开铺平。楚识夏湿漉漉的睫毛在他的皮肤上扫过,留下火烧般的疼痛。

沉舟觉得真是奇怪。

这个人三番两次地欺骗他、抛弃他,可他还是会为她的眼泪感到疼痛。沉舟甚至无法狠心地说一句“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那些眼泪仿佛落在他的心脏上,灼烧出一个个虫蛀般的小洞。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人教会他哭泣、教会他痛苦,所以她永远有特权令他流泪、痛苦。

即便痛不欲生,依然甘之如饴。

“我去过拥雪关,可我没有找到你。拥雪关太大了,草原也太大了,到处都是死人的眼睛,像是灰蒙蒙的琉璃珠。我第一次那么害怕死人。”

“我杀了白煜,杀了白焕,杀了摄政王。可是杀再多人你也会不来,我觉得我死后大约是要下地狱的,应该再也看不见你。”

“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我想,如果你还在,你一定是要保护云中的。所以我去刺杀尔丹。但我在帝都露过脸,有人发现了我。刺杀失败,我带着伤回到了护国寺。”

楚识夏在沉舟平静的叙述中心如刀绞,身体不住地颤抖。沉舟抱着楚识夏,两个人的体温相互交融,仿佛冰天雪地孤零零的巢穴中,相互依偎的两只小兽。

“我向神明乞求,愿入地狱受十世业火煎熬,为我手上的人命赎罪。我也不知道回应我的究竟是神,还是梦机大师。”

祥符三年,楚识夏苏醒当夜,沉舟骤然复发的灼心之毒使他变回口不能言的小哑巴——神明兑现了他的诺言,自然要向沉舟收取相应的报酬。

只是楚识夏横插一脚,把人抢了回来。

梦机大师在楚识夏离开云中的那一刻圆寂,真的是巧合吗?一个乐呵呵的老和尚,小沙弥念经摇头晃脑都不曾苛责的老人,真的如神明般逆转了生死吗?

还是说,他把自己也当做了献给神明的祭品?

楚识夏不忍再去想。

前世佛寺的钟声穿越渺茫的时光,重重撞在楚识夏的耳膜上,如雷霆侘寂。

沉舟絮絮叨叨地说,楚识夏不在的时候他吃了多少的苦:流了眼泪没有人擦,冷了没有厚衣服穿,难过了没有人买糖哄,受伤了一个人躺在雪地里流血等死。

“楚识夏,我不要做你的未亡人,我不要给你扫墓、守陵园。如果你死了,我就在你旁边刨一个坑,躺进去把自己活埋。”沉舟在她耳边说,“要是埋得太浅了,会不会有野狗把我叼走?”

楚识夏忍无可忍地捂住他的嘴,眼角带着潮湿的红意,说:“闭嘴。”

“说谎精,我再也不会被你骗了。”沉舟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她的掌心,黏黏糊糊地说,“如果你不能活,我就和你一起死。”

天大地大,总归我们的尸骨埋在一处,好过天涯海角、茫茫世间,我再难寻你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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