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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白璧案(九)


灵帝二十七年的除夕,求仙问道的皇帝在连日拒绝早朝后,于清晨被宫人发现停止了呼吸。

太医说,皇帝死于丹药中的朱砂和水银,乃是毒素累积致死。这些年里,灵帝的子嗣要么夭折,要么不明不白地疯了、傻了、死了。继后陈氏携幼子登基,改年号为景泰。

景泰元年中,楚明修出生。

北征大捷之后被召回帝都,困囿于秋叶山居整整一年的镇北王终于带着妻儿返回云中。

“灵帝听信谗言,以楚明彦试药。镇北王怀恨在心,与狼子野心的摄政王联手毒杀灵帝。否则手握兵权的镇北王凭什么毫发无损地回到云中,做他山高水远的异姓王?”

楚识夏冷冷地看着洋洋得意的庄松柏,一字一顿道:“你没有证据。”

“你若是非要与我鱼死网破不可,你就会知道我到底有没有证据了。”庄松柏露出一个略带血腥气的笑容,说,“但是,你敢拿你楚氏上下的性命和我赌么?”

楚识夏咬紧了后槽牙。

摄政王曾经模棱两可地提过这件事,并一同告知了楚识夏长兄身体孱弱的真相。楚识夏知道这件事很可能是真的,庄松柏手里的证据大约也不是子虚乌有。

“让你的人收手,我们相安无事。秦王太过软弱,没有主见。齐王殿下这次可是让我刮目相看。我可以和你们联手,共同谋夺天下。”庄松柏威逼利诱道,“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

秋叶山居。

“外面出什么事了吗?”

霍文柏坐在窗边,看着满庭被风吹落的蔷薇花,毫无预兆地开口询问。

程垣端药的手不可控制地一颤,勉强道:“没有。”

霍文柏安安静静地看着他,说:“自从我生病以来,墨雪每天都要来和我说话。我已经三天没有看见她了,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大小姐说大局已定,让您不必忧心,回江南静养即可。”程垣冷静下来,说,“霍先生今日就到帝都,大小姐已经安排了船送你们走。齐王殿下已经学成,有朝一日,必定到江南拜访先生,感念先生教导之恩。”

霍文柏沉思片刻,说:“我听闻,替沈明写文章的那人是个侏儒。可否带他来见我?”

程垣有些犹豫。

“只是说说话,不碍事。”霍文柏说,“我还不至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我更不会加害墨雪,你大可以放心。”

“我不是那个意思。”程垣窘迫起来,摆摆手道,“那您先喝药,我再去给您把那个侏儒带上来。”

霍文柏喝完了药,身体略略恢复了一些力气。侏儒被程垣提溜进来,手脚结结实实地捆在一起。侏儒一边扭动一边辱骂,出口成章、妙语连珠,听得程垣忍无可忍,把他的嘴堵上了。

“让我单独和他待一会儿,程卫长,你先出去吧。”霍文柏道。

程垣应了一声,出门守着去了。

侏儒愤愤不平地躺在地上,斜眼瞪着霍文柏。

“我给你松绑,你别声张,也别逃跑。”霍文柏说,“我不会害你,但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你能做到吗?”

侏儒连连点头。

霍文柏拿过一把小刀,侏儒蹭到他脚下,霍文柏替他割断了绳索。侏儒活动了一下手脚,看着双腿残废的霍文柏,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逃跑。

“秋叶山居,是云中楚氏居所。把守这里的人都是云中军队的士兵,门口还有一位羽林卫卫长。你逃不出去的。”霍文柏看穿他的心思,提醒道。

侏儒乖顺地给他捏腿,谄媚道:“公子要我做什么?”

“我叫霍文柏。”

侏儒一愣,“江南霍氏,霍文柏?”

“正是。”霍文柏点头,“你可认得我?”

“认得认得!”侏儒兴奋地连连点头,看向他的双腿,又有些困惑,“你不是被贼人杀害了吗,怎么……”

“幸得云中楚氏搭救,未曾命丧黄泉。我想求你一件事,事成之后,你就可以重获自由。”

“什么事?”

“带我去翰林院。”

门外的程垣推门而入,表情僵硬道:“不行!大小姐说……”

“如果不是和首辅僵持不下,墨雪不会迟迟不归。程垣,你好好想想,什么样的手段才能要挟到墨雪?”霍文柏直视程垣,掷地有声道,“她怕什么,畏惧什么,又珍视什么?”

程垣呆愣在原地。

“云中楚氏。”

霍文柏接着道:“我不知道首辅究竟有什么东西能胁迫云中楚氏,但我知道,再这样下去,就要错失斩断这颗毒瘤的机会。墨雪所做的一切都将功亏一篑,甚至连她自己也要搭进去。”

程垣被他的话语逼得连连后退。

“在世人眼里,我已经是个下落不明的死人。所以你不能去,裴璋不能去,殿下更不能去。就让这位小兄弟,送我一次。”霍文柏拍拍呆若木鸡的侏儒,道。

程垣和他僵持片刻,终于还是退步了。

霍文柏笑笑,看向房间角落用绒布盖住的古琴。

“可惜,还没有和你好好告别。”霍文柏在心里说,“江乔,以后不能再替你换琴弦了。”

——

霍文柏出现在翰林院的消息传到画院时,白子澈正握着六皇子的手教他画雀儿。枝头的鸟雀翎羽宛然,栩栩如生,六皇子开心得连连大笑,白子澈却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燕决匆匆进门,告知他:“霍二公子找到了,现在秦王、首辅和摄政王都在翰林院。连陛下都被惊动了。”

白子澈手中的笔“啪嗒”一声落在宣纸上。

等白子澈策马赶到翰林院时,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经汇聚起来,水泼不进。白子澈心急如焚地往里面挤,他看见了许多熟悉的脸,神色不善的陈伯言、面沉如水的白焕、厉兵秣马的三皇子,甚至还有皇帝身边的贴身内侍白善。

霍文柏坐在椅子上,被书生、翰林院官员们簇拥着,身边只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侏儒,奋力地推开所有试图靠近他的人。

霍文柏揭开风帽,露出苍白瘦削的面孔,对着众人微微一笑。

“二公子,这些日子你究竟——”

霍文柏竖起一根手指拦在唇前,示意他安静。霍文柏,或者说,江南霍氏在文人中有一种别样的魅力。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人声鼎沸的人群就安静下来。

“我近日,听闻一桩趣事。一个苦读几十年的老叟,终于考上了春闱,心里很高兴。在驿馆备考时,他遇见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公子,与他同中春闱。老叟见他年纪轻轻,名次却在自己之上,心里惭愧,便向其求学。”

霍文柏的声音不大,像是一滴水,落在湖心。每个人都料到了他要说什么,却还是静静地听他往下说。

“公子教他养花、遛鸟、斗蛐蛐,一月之后,公子中了状元,老叟却铩羽而归,回乡种田。临走前,老叟问公子,你做的,我都做了,为何二者命运不同?公子说,人命,天定,仅此而已。”

霍文柏扫视周遭围观的读书人,不轻不重地问:“我想问问各位,人命,由己还是由天?”

鸦雀无声。

“太祖皇帝开科考之路,是为广纳人才,为我帝朝基石。可是如今,胸无点墨者只需投个好胎,便能平步青云;满腹经纶者,莫不结党营私,否则仕途断绝。可这是读书人的错么?”

霍文柏剧烈地咳嗽起来,声音嘶哑道:“这是世道的错。”

“首辅庄松柏,以门生之名,行结党之实,欲将朝廷经营成一家一姓之私产,此为一罪;身为首辅,不思振兴朝纲,为牟取私利放任尸位素餐之辈横行,致帝朝积弊,此为二罪;断绝寒门子弟晋升之路,致世族坐大,朝中尽是党争而无可用之人,此为三罪。”

起风了。

霍文柏越咳越严重,脊背不堪重负地震颤起来。他猛地一顿,看向掌心中淋漓的鲜血,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那碗药的效力,到头了。

霍文柏缓缓收拢十指,将鲜血握在掌心,继续道:“而明知上位者过错,却为了保全己身,不愿开口谏言,放任居心叵测之辈危害帝朝与百姓,是我们天下读书人的罪过。”

“教导王公贵族的太学门口有一块石碑,上面写着横渠四句,读书人都会背。‘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想问问各位,还记得吗,还相信吗?在你们缄口不言的时候,在你们独善其身的时候,又有多少百姓因为他们一句轻飘飘的话,家破人亡?”

白子澈猛地攥紧了双手。

霍文柏笑着摇摇头,“你们不敢说,你们不敢问,甚至不敢想。你们把自己埋在故纸堆里,读着圣贤的道理,却永远读不懂。”

霍文柏又看见他的兄长和妹妹了。

他们站在拥挤的人群前,阳光穿透了他们的身体。霍文松身上干干净净的一身青衫,对着他温温柔柔地露出一个笑容。霍文卿身上没有一滴血,站在大哥身边,皱眉看向霍文柏,很担心的样子。

天地在此刻倒悬。

霍文松和霍文卿都消失了。

霍文柏恍恍惚惚地,看见了江乔和……父亲沉痛的眼。霍文柏摇摇头,想要把这些美丽的泡影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却又忍不住想按着椅子站起身来。

“针砭时弊、肃正朝纲,乃我辈读书人之责。不为强权所屈,不为富贵所移。若开口者血溅当场,愿从霍文柏始。”

霍文柏觉得自己出现幻觉了。

他看见了父亲。

白发苍苍的霍建安。

霍文柏想要站起来,却忘了自己双腿残疾。霍文柏勉强撑着扶手,站立了一瞬,便猛地向前扑倒。

白子澈眼看着摇摇晃晃的霍文柏挣扎着要站起来,脑子里的某根忽地绷断,几乎就要冲上前去扶他。但一只纤细冰凉的手突然攥住他的手腕,死死地拉住了白子澈。

白子澈惊愕地回头,看见盖着风帽的江乔对他摇头。

霍文柏没有摔倒。

他跌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熟悉得令他安心,想要沉沉地睡过去。

“我的……儿啊!”

霍建安紧紧地抱着咳血不止的霍文柏,悲怆地嘶吼出声。

江南霍氏文柏,景泰九年连中三元,独占鳌头,被主考官点为“白玉之才”。为官三年,不忍官场污浊,挂冠离去,于江南教书育人。一生清正,不为权贵屈。

玉,最肖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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