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春婉娩(六)
江南。
一艘画舫靠在岸边,相比起张灯结彩、时时传来乐声的巨大船只,这艘船显得太寒酸,并不引人注目。沉舟戴着鎏银面具,全身笼罩在斗篷里,跟在十鬼身后踏上了船。
甫一进入船舱,沉舟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船舱里燃烧着浓烈馨香的香料,香得有些令人恶心。沉舟屏住呼吸仔细分辨,却发现只是普通香料,而不是什么迷香。这品味令人作呕,也不知道召集他们的是谁。
在洛氏,十鬼凌驾于普通刺客和分舵舵主之上,有权召集十鬼的只有七老,再往上便是阁主。把沉舟从帝都带走的白衣老者便是七老之一,但沉舟并没有接到他的任何消息。
十一个人跪在垂落的珠帘外,等候着命令。
珠帘后的人声线诡异,像是风声从细而曲折的金属管子那头吹进来。
“谁是洛沉舟?”
沉舟抬起了头,“我不姓洛。”
珠帘后的人却不理,“你就是那颗遗落在外的种子。是你杀了山鬼硕?”
十一个人心中多多少少都有些惊讶,方才那场搏斗厮杀中,屋子里一片漆黑。会不会误伤同伴、每一次挥手会不会正好把自己的胳膊送到敌人的刀锋下,都要靠呼吸、心跳和动作带起的风声判断。
除了他们自己,没人知道谁是谁杀的。
这个人能准确地说出沉舟杀了山鬼硕,难道他一直在注意屋子里的战况?
“在询问别人之前,是否应该先报上自己的身份?”沉舟不答,按着腰间的断剑,出鞘两寸。
洛红叶呵斥道:“不要放肆。”
沉舟动作如风,飞快地挑开了珠帘。洛红叶手上的戒指微转,锋利的丝线立刻割开了沉舟肩头的衣服,只差分毫便能切进他的筋骨。但沉舟的动作不停,直直地捣碎了珠帘后的那只木偶!
那是个假人!
十鬼纷纷起身按住了武器。
沉舟却冷声道:“蠢货,快跑!”
假人发出咯吱咯吱的笑声,小小的侏儒从木偶肚子里钻出来,哈哈大笑地拍着自己圆滚滚的小腹。十鬼要不要动手的犹豫只有瞬息,沉舟野兽般的直觉疯狂尖叫起来,他一把抓住离他最近的洛霜衣,按着她从舷窗里跳了出去。
电光火石间,一声仿佛要夷平天地的巨响轰然炸开,画舫瞬间化为一片在水面上熊熊燃烧的树叶。
那些香料不是用来制服他们的,而是用来掩盖船舱底的火药气味!
隔着幽蓝色的湖水,沉舟看见自己吐出的一串泡泡,逐一破裂在涌动的湖水中。他向着无力地湖底坠落,湖面上金色的火光仿佛太阳,燃烧的残片射入水中,像是划落又熄灭的流星。
沉舟把洛霜衣推出了船舱,爆炸的余波便轰在了他身上。沉舟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嗡嗡作响,肺里灌进一大口冷水,再也没有往上游的力气。
一切声响湮灭在他的耳边。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这原来是一场骗局。
来势汹汹的山鬼硕一行人是诱饵,引诱十鬼集结,再用盗取的洛氏乐谱将十鬼引到船上,一网打尽。
我要死了吗?沉舟想。
死在这里,楚识夏要怎么找啊?沉舟有点为难地想,可是她说过不要我回去了,应该不会来找我了吧……那,屋子里那只蹭吃蹭喝的小猫,能活到春天吗?
沉舟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一股大力托着他往上浮去。
——
帝都。
楚识夏盯着那盏渐渐沉没到水中的河灯,脸色非常难看。河灯上簪头小楷写的“沉舟”两个字被晕染开来,没入深邃的黑暗中。玉珠连忙掏钱又买了几盏灯,堆到楚识夏手边。
“不用了。”楚识夏起身道,“鬼神之说而已。”
玉珠愣愣地看着她远未缓和下来的脸色,只有点头。
“我自己走走,你先回去吧。”楚识夏说。
帝都的夜市热闹非常,空气中弥漫着暖暖的甜香。
吹糖人的小贩逗得孩子捧腹大笑,穿着彩衣的猴子抄起大锅铲翻炒糖炒栗子,稻草头上插着鲜红而亮盈盈的冰糖葫芦。楚识夏听见身后那个熟悉的脚步声远去了,低头在合起的掌心里哈了一口气。
小贩问她:“小姐,要买个糖人吗?”
楚识夏摇头。
“上次那位公子怎么没跟您一起来啊?”小贩也不气馁,兴致勃勃地和她寒暄。
“你见过我?”楚识夏有点奇怪。
走街串巷的商贩一天见到的人海了去了,她都不记得在这个人手里做过买卖,这个人却记得她。
“见过,您给那公子买了个糖人不是吗?你们俩还在路边看猴子杂耍。”小贩爽朗地笑着,“我还是头一次见小姐掏钱给公子买东西的,那位公子又长得跟天仙似的,我怎么能不记得?”
楚识夏流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他现在不爱吃糖人了?”
楚识夏买了两个糖人,堵住小贩给人添堵的嘴。楚识夏捏着两个糖人,坐进了一家偏僻的酒肆里。楚识夏把糖人插在窗户缝隙里,糖人很快被冷空气冻硬了。
小二给她端上来两斤切得薄薄的羊肉,又有眼色地温热了黄酒。不多时,卸了羽林卫服制的程垣掀开帘子走进来。
“怎么样?”楚识夏用筷子点着黄酒,问。
“那只商队已经进城了。按照路引所说,队伍里有十个经验丰富的镖师,其余的都是老马帮,押送的东西除了一批流云锦、一批雨过天青瓷,还有一枚蛇胆。”
“江家在帝都里购置了不少产业,青楼、赌坊、酒楼、布庄都有,他们要在哪里拍卖?”楚识夏散漫地问。
程垣心有成算,道:“这一行人安置在江家的望月楼。”
楚识夏“嗯”了一声。
“大小姐,要偷吗?怕是不容易。”程垣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虽然不算是光明磊落的君子,但偷鸡摸狗确实是头一次干,觉得有些刺激。
“偷是要偷的,但不是现在偷。”楚识夏懒洋洋地说。
“这东西金贵得很,江家人一刻都等不得,明日就要拍卖。今日不偷,难道明日硬抢吗?”程垣更加紧张了,“大小姐,你不会想让羽林卫直接冲进去把他们的东西都抄了吧?”
楚识夏翻了个白眼,“我看着像是那种欺男霸女的人吗?”
程垣想点头,但是不敢。
“镖师走镖是要作保的,你猜他们接这趟镖,有没有把自己的家底押上去?”楚识夏摇头道,“我只是想要蛇胆,不想要不相干的人的性命。”
程垣老老实实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偷?”
“不是我们,是我。”楚识夏慢条斯理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里面有你的事了?”
程垣不甘心道:“大小姐,我不会拖你后腿的。”
“你不用跟我去偷,明日你和我一同去望月楼看热闹。”楚识夏眨眨眼,笑着说。
程垣一头雾水,但还是点头。他忙碌奔波了大晚上,早就饥肠辘辘,便埋头吃起桌上的羊肉来。这些食物原本就是为他准备的,楚识夏便转头望着窗外。
程垣安顿了要造反的五脏庙,发现楚识夏的动作,便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程垣以为楚识夏在观察路人,但细看才发现不是。楚识夏在看那两只丑兮兮的糖人,出神而认真。
程垣发现楚识夏的脸色其实很不好看,眼底有淡淡的乌青。
“我昨天晚上,又梦见他死了。”楚识夏闭着眼睛,眼皮微微颤抖,“在一艘烧起来的船上。”
程垣心头一震,筷子“当啷”一声摔在盘子里。
——
“春婉娩,客飘零,残花浅酒片时清。一杯且贾明朝事,送了斜阳月又生。”[1]漫漫如潮水般的歌声从小楼推开的轩窗流淌出来,年轻妩媚的女子对着窗户梳妆。
沉舟睁开了眼睛。
这歌声遥远又熟悉,仿佛是在大雾弥漫的梦境中听过,声音尾调带着亲切的软软话音,好像唱歌的人不大开口说话,所以不太熟稔似的。
全身上下的骨头都断过了一遍似的疼,沉舟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来,抓起手边那个不知死活的小东西。沉舟冷冷地看着这只反复蹭着他手指的小白猫,还有手上乱七八糟的毛。
“你醒了。”洛霜衣坐在窗口,回头看他。
“刚刚是你在唱歌吗?”沉舟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问,心里又很快给出了否认的答案。
“没有人唱歌。”洛霜衣果然说。
“其他人呢?”沉舟转而问。
“不知道,可能是死了吧。”洛霜衣没什么表情地说,“你为什么要救我?”
“你离我最近。”沉舟一点弯都不打地说。
“我的意思是,那种情况下,十鬼不会救任何人。如果他们发现了端倪,会用手边的人挡住致命的攻击。九幽司从来不教刺客救人,你是跟谁学的,你那位大小姐吗?”
沉舟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沉舟本能地抗拒九幽司的任何人提起楚识夏,就好像这些人惦记着她的名字,她就永远出于某种危险之中一样。
“我救你或者救别人,目的都是一样的。我不想洛氏输,洛氏要是输了,我也不会赢。我是洛氏的种子,山鬼氏不可能接受我。”沉舟低着头重新整理身上的伤口,淡漠地说。
“那你又为什么想洛氏赢?”洛霜衣问,“你看上去不像是对洛氏有感情的样子。”
“你们之中任何一个人,都不像有感情的样子。”沉舟刻薄地说,“洛红叶演得最烂。”
“我们或多或少都有一点吧,因为除了九幽司,我们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洛霜衣并不反驳他。
沉舟没有再理会她,只是从床铺底下摸出一小袋糖,喂了小猫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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