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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八十五章 攻心


  席上唯有欧阳修与苏洵说话,其他小辈们都正襟危坐,不敢轻易接话。

  连同苏轼,苏辙也是没有言语,一切唯苏洵是从。

  席间欧阳修谈论起了近来热门之事。

  冬日大祭,官家祭先祖,宰相按惯例率文武百官给仁宗加尊号。

  但大臣刘敞却认为,在灾荒之年加尊号,徒有虚名,接连四次上疏谏止。

  在这里刘敞之举,得到了欧阳修的称许。

  章越明白刘敞是欧阳修的政治盟友,同时他与王安石也交往甚密,后世认为王安石经学思想来自于刘敞。

  章越本对刘敞甚是崇拜,但没料到他们聊着聊着,谈及一件事。

  当时宋在秦州与羌人争古渭地。

  仁宗问刘敞:“弃守如何?”

  刘敞答曰:“若新城可以蔽秦州,长无羌人之虞,倾国守焉可也。或地形险利,贼乘之以扰我边鄙,倾国争焉可也。”

  “如今古渭地看起来并非重要,反而殚财困民,捐士卒之命以规小利,道义也不站在我们这边,非计也。”

  章越听了居然还有这道理的?

  哪知欧阳修与苏洵的观点更令章越大出意料,他们只是道了一句‘若据之,秦州从此多事矣。’

  章越闻言不好反对,就没有多说,再说狄青当年被罢免枢密使,正是欧阳修与刘敞二人攻击最为严厉,最后狄青呕气病死。

  章越心道,宋朝政治果真是水很深。

  欧阳修,刘敞的人品从儒家的角度来说,都是标准的士大夫值得敬重。

  但为何却不约而同得出这样的结论?

  章越的这番表情却正好给苏辙看在眼底。

  不过欧阳修却将话题一转,到了章越身上笑道:“刘原甫乃当世经学之家,度之何日可及人家的项背?”

  章越听了知道这是欧阳修在给自己长脸呢。

  苏洵初时还以为章越是哪的小辈,也没在意,听欧阳修如此夸赞不由称奇。一旁苏洵正打量了章越,苏辙即低声道:“爹爹,这位就是写了三字诗的章三郎君呢。”

  章越感觉苏洵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刻,自己的脸都要僵了。

  一向不假辞色的苏洵看向章越点了点头,露出欣赏之色。

  章越道:“在下听苏老先生读易独有心得,得其刚柔,远近,喜怒,顺逆之情,他日还望登门请教。”

  苏洵于易经别有心得,见章越如此好学,当下欣然答允。

  正说话间,却听禀告曾巩登门拜访。

  章越心道,好么,唐宋八大家来了五,除了王安石一并都到了。

  欧阳修笑道:“子固何其迟也。”

  众人一并至前堂见了曾巩。

  原来曾巩已刚选任太平州司法参军,他今日来此身旁还带着一人。此人章越正好识得,是曾巩的弟弟曾宰,如今二人一并在太学里读书。

  众人当即见礼。

  曾巩昔与王安石交好,但近来却与王安石关系不如那么紧密了。

  章越听王安国说,王安石知常州,后任江东提刑,时时小有案举,然谤议众多。

  此事被曾巩知道了,他主张先之以教化,待之以久。指责王安石,不先以教人,按持操切之法。

  王安石当然不高兴,认为曾巩不通时务。

  章越也猜到如今王安石官位越来越高,而曾巩直至今年才好容易授官,二人地位悬殊了,至于站得位置不同,各自对事对物的看法,以及政见也发生改变了。

  即便如此,王安石,曾巩二人交情依旧很好,但不如从前。如今王安石正与司马光打得火热。

  王安石与司马光都是有名倔强脾气,同时私人操守都很好,不好酒不好色。

  包拯为二人上司时见二人不饮酒于是给二人敬酒。

  司马光一阵拒绝最后还是碍于包拯面子喝了一杯,但王安石说不喝就是不喝,一点面子也不给!

  想到这里,章越与曾巩见礼。

  曾巩看着章越也很感慨,他本是先看中章越为妹婿的。

  哪知最后章越与吴家却定下了口头婚约。他为章越有些不值,为何以他这样的人才,会肯委屈自己中了进士才肯完婚。

  但是曾巩也知终归是自己没有开口之故。

  如今曾七娘已嫁给王无咎。王无咎原是曾巩二妹夫,但不久前病逝。曾巩爱惜王无咎的才华,又将自己的七妹嫁给了对方。

  王无咎在嘉祐二年中了进士出任江都尉,不过他极崇拜王安石,不久即弃官从学于王安石门下,以至于家里生计没有着落,一家人十分困顿,吃了上顿没有下顿。

  但曾巩仍不嫌弃这妹夫,认为对方才华人品值得自己敬重,自己二妹病故后,又将七妹嫁了过去。

  不过曾巩除了敬重王无咎才华,还因他二妹给王无咎生了两个女儿,七妹嫁过去也肯定能视如己出。

  在宋朝这样婚姻十分常见,历史上韩忠彦就娶了吕夷简儿子吕公弼之女,结果吕氏身子不好,临死前恳求韩忠彦道:“我病治不好了,有个幼妹在家,君若顾全旧恩还请续之,必能抚恤吾子,使两姓之好延续。”

  如今曾巩还有八妹,九妹未出嫁,他这两位妹妹都是品性贤淑,恭顺柔弱的女子,用当时的话来说,言谈举止都合乎礼仪,当年曾家困顿时,姐妹二人不计较吃穿与家人一起共甘共苦。

  曾巩甚至还认为,若章越没考中进士,到时即便八娘嫁人了,自家九娘年岁还可等得,到时候再嫁给章越。

  反正曾巩就是如此性子,自己看准的是不会有错的。

  众人入座后,欧阳修当即提议众人即是在此作分题诗,分韵诗,写不出的就罚酒一杯。

  众子侄们是一致叫好。

  章越如今已不是一作诗就头痛了,不过今日来欧阳修府上倒是忘了带诗袋来。

  这诗袋都是自己平日积攒的佳句,没有思路的时候,可以拿出来救场。

  先是分韵诗,欧阳修得了‘松’字,苏洵得了‘雪’字,曾巩得了‘风’字,苏轼得了‘春’字,苏辙得了‘石’字,章越得了‘酒’字,曾宰得了‘寒’字。

  各人以此为韵各作了一首诗。

  章越反正就当作考场练习文之,不久众人成诗,属欧阳修最为才思敏捷,第一个写毕。

  众人又各以室内之物赋诗,欧阳修拿了个鹦鹉螺杯,苏洵拿了得瘿杯,曾巩得了张越琴,苏轼得了澄心堂纸,苏辙得了金星研,章越得了方竹杖,曾宰得了月砚屏风。

  众人作了诗。

  眼见无一人未成,欧阳修大喜又提议以墙壁上画像为诗。

  当下欧阳修得了韩退之,苏洵得了李文饶,曾巩得了杜甫,苏轼得了李白,苏辙得了魏郑公,章越得了诸葛孔明,曾宰得了谢安石。

  章越突心有所感提笔写下一首诗来。

  欧阳修见众人皆才思敏捷,顷刻之间援笔立就很是高兴。

  如此对诗对联才有意思,同时也为几个后辈子侄如此出息而感到高兴,于是拿起众人的笺纸略作点评。

  当欧阳修读到了章越诗作,不由略一停顿开口念至:“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听了此诗四席顿时一动。

  欧阳修弹章不语。

  苏洵反复念嚼了数遍赞道:“好诗,老夫读悼孔明词从未有一诗如此矣。”

  苏轼,苏辙对于此诗也是言语,然后一并起身向章越表示了佩服之意。

  至于曾巩却叹息一声,不知何故。

  这时本该点评的欧阳修却没有说话,反而是一贯沉默寡言的苏辙忽道:“度之,此诗似有深意可否道出?”

  章越笑道:“一时而作罢了,见笑了。”

  章越看向欧阳修,这时欧阳修已是放下笺纸笑道:“此诗何人来解析一二?”

  这时最末曾宰起身道:“在下试言,还望几位指正。”

  欧阳修点了点头。

  曾宰言道:“这攻心二字,出自三国志,孔明南征时,马谡送行时言,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愿公服其心而已。最后孔明南征收服孟获,这就是能攻心则反侧自消。”

  “至于审势,入蜀时,孔明佐刘玄德治蔬,法颇尚严峻,玄德另一谋主法正劝孔明法汉高祖刘邦约法三章之事,缓刑驰禁以慰其望,宽以治蜀。孔明却道君知其一,不知其二,秦以无道,政苛民怨,高祖因之,可以宽之。”

  “而刘璋暗弱,虽有累世之恩,但德政不举,威刑不肃。蜀土人士,专权自恣,君臣之道,日渐废弛。吾今威之以法,法行则知恩,为治之要,于斯而著。”

  众人纷纷点头,深觉得曾宰解析得透彻。

  欧阳修道:“当今朝堂上最要紧莫过治心之要与宽严之法。”

  “范文正公当初新政,就是大臣们不能一心,左右反侧。党争不止,有何攻心之法?能使天下同心,消弭党争。”

  “至于宽严之法,三郎以为如何?”

  众人看向了章越。

  章越答道:“蒙世伯垂问,小侄以为这宽严之法不同,并非儒家一味讲宽,法家一味讲严。但凡严刑峻法即以为是法家主张?”

  “小侄不敢苟同此论,儒家治国亦讲‘刑罚世轻世重,有齐非齐,有伦有要’,不同时不同法,有时当宽有时当严。宽则济猛,猛以济宽。然后人只知皮毛,一味用宽或一味用严,不能攻心而诛心,实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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