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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一十章 雪夜下湟州


汴京已是渐入了冬,天色晚寒气袭人。

  章越已不骑马往返,而是坐着马车出入宫掖府内。

  行走在御街上,章越听得马车外传来嘈杂之声。他眉头一皱掀开车帘一看,原来又是市易司的役人锁拿摊贩。这些摊贩是欠了市易司的役钱,一个个逆来顺受地被人锁走。

  一旁路人看了这一幕倒有几分习以为常,看着一个被捕的摊贩摔倒在地上,甚至有人发出了笑声。

  众所周知这御街上,没有向市易司贷钱的是不许营生的。

  而为了营生摊贩们必须营业,每日没有赚够钱,即便是在这般天寒地冻的天气里也不敢收摊,所以他们为了生计只能继续营业下去。

  本可以每日摆摊两三个时辰就收摊,如今要摆四五个时辰,赚到手里的钱却差不多这就是内卷卷死人。

  章越看着这些摊贩的一幕,心觉得可怜。

  早在熙宁五年时,文彦博就反映过这一幕了,熙宁六年官家还问三司使曾布,市易法是否有问题,这造成了曾布与王安石的决裂。

  官家亲政后却已不谈市易法了。

  对于官家章越是有了解的,他还没有为政时,他是趋于王道的,一心想拯救苍生,但为政之后,则转为刚柔并济的霸道。

  如今王安石走后,官家完全亲政,则全面推行无情的法家。

  官家知道百姓苦吗?知道的。官家知道曾布冤枉吗?也是知道的。

  但那又怎么样呢?曾布如今肯定回不来了。

  数十名亲随护卫下,马车入了章府,府门外仍有不顾天寒前来拜访,求见一面的官员。

  章越抵至府内,略作休息便见起官员。

  月前沈括被罢三司使之职,知地方。

  沈括被罢的名义就是‘阿附大臣(攀附韩绛,章越)’,‘越权言事(免役法归司农寺不归三司)’,‘前后不一(王安石在时和韩绛在时不一致)’。沈括被罢也是一个风向,君权如今已在相权之上。

  众所周沈括是【章党】,他的被罢地方,引起一场轰动。

  难免有人猜测随着沈括被罢,章越是否也会跟着失势。

  而沈括被罢,主导此事的蔡确却是骤然而起。

  善于观察风向,揣摩人主之意,是官场上对于蔡确的评价。对于蔡确这样通过攻讦罢免的手段上位,官场普遍对他风评不佳。

  只是沈括的风评也不怎么好,所以蔡确罢沈括才使众人对他恶感不是那么强烈。

  在免役法之事,天子让章越与判司农寺的蔡确和熊本二人商量。

  熊本出身中书五房检正,也是新党的一员大将。王安石第二度罢相后,吕嘉问,邓绾又出外,天下疑虑。

  一时罢新法之声四起。

  熊本在这时上疏道,天下之治,有因有革,期于趣时适治而已。议者猥用持盈守成之说,文苟简因循之治,天下之吏因以安常习故为俗,奋言纳忠者,悠悠之徒相与蹙额盱衡而诋骂之。陛下出大号,发大政,可谓极因革之理。

  然改制之始,安常习故之群圜视四起,交欢而合噪,或诤于廷,或谤于市,或投劾引去者,不可胜数。陛下烛见至理,独立不夺,今虽少定,彼将伺隙而逞。愿陛下深念之,勿使噪欢之众有以窥其间,而终万世难就之业,天下幸甚。

  熊本这一疏顶住了朝野对新法的疑虑,振作了新党的士气。

  他在站了出来,反对变动新法,颇有中流砥柱之势。

  当初章越罢吕嘉问,邓绾,也考量是否罢了熊本,但熊本这人确实有才干,故没有动手。如今看来,自己还是太心慈手软了,没有趁局势正好时一网打尽。

  熊本这一疏着实顶自己和韩绛难受,阻止了他们变动新法的意图。

  司农寺本就为变法而设,在熊本的支持下,蔡确将中书意欲变役法之意一条接着一条顶了回去。

  章越不可能以宰相身份出面与蔡确理论,但他派出的蔡京,陈睦,许将都不是蔡确的对手。

  蔡确引经据典非之,就是坚持役法不变,言韩绛章越欲变新法之心,譬如司马昭般昭然若揭。

  当然面上如此争执,私下里蔡确先后推荐了其党羽何正臣,黄颜出任监察御史。

  章越没有拒绝,反是一一答允了蔡确所请。但是得到好处的蔡确,并没有更改前议,仍是坚持役法不变没有松口。

  章越见了几个要紧官员回到了书房,门外依旧有人声,陈瓘,彭经义他们正替自己接待其他宾客。

  章越在书房里独坐思考。

  如今官家与韩绛矛盾日益凸显,而沈括的罢职地方,熊本的上疏护法,蔡确的转变立场,元绛的窥视在侧,这一系列的问题又交织在一起。

  归根结底,还是君权和相权的矛盾。

  官家以往就喜欢绕过中书干涉臣下之事,甚至动手微操,如今亲政了更是肆无忌惮。

  但章越也体会官家的难处。

  官家总觉得你们臣下不尽心尽力,不肯体贴他的圣心,替他从全局来考虑问题。当然这也是官场上的积习,很多事情官员都是不催不动,抽一鞭走一步。

  官家就好似辅导孩子作业的家长,总是愤怒孩子为何不能好好听自己的话。只要自己不催,孩子就不学,最后只好亲自盯着孩子学习。

  有某知名企业家常怒斥下属,从来没有什么能力问题,只有态度问题。

  事情没办好,不是决策面出问题,都是执行面的问题。

  换句话说,方向永远是对的,只是你们不肯尽力。这话与崇祯遗诏‘众臣误朕’有异曲同工之妙。

  朕意是好的,但尔等不肯尽心尽力,是群臣误朕。

  明朝的官僚系统是有问题,但主观不能认识客观,不能从【诚】字出发,也是一个问题。

  官家与韩绛的矛盾也是如此,而章越引荐韩绛为昭文相,不是拿他替自己背锅的,自是要与他站在一起。

  蔡确是承君意而为,如今天子又恢复了御史台监督中书的局面。

  元绛则是中书持异论者,是异论相搅祖制下的安排。

  因此韩绛,章越及天子,元绛,蔡确就分属不同立场的。而持不同的立场就一定有矛盾,因此这个敌我之分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哪怕你我交情以往再好,也没有用。

  所以说没有永远的敌人,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就是这个道理。

  这也是眼前的事实。

  尽管眼下还暂且相安无事,但官家,元绛,蔡确以后一定会从三个方向与自己为难。

  当然要化解这等局面,也不是没有办法。

  下乘莫过于权斗,章越不屑为之。

  而上乘则是要‘赢’!

  用胜利来破除一切质疑。

  章越想起那日在经筵上,官家借着讲颜氏家训时,用了一句‘师心自用’来敲打韩绛,冯京等宰相。

  ‘师心自用’的意思‘尔等不要有自己的想法,一切听朕的意思办就好了’。

  不要有自己想法?

  没错,如今君臣想法相左的地方还真不少。

  在‘新法变不变’的问题上,韩绛与官家意见相左。

  而在‘灭夏’的问题上,章越与官家出入也堪称巨大。

  官家要急,章越要缓。另一个时空历史上,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四次亲征都没打下西夏。

  官家要毕其功于一役,着实太急了。

  此外就是以横山为主,还是熙河为主,君臣二人认识也是不同。

  所以章越要【赢】,在这一次出兵取湟州上,只能胜利不能失败。

  章越在案上摊开信纸。

  章楶来信与自己说,他要求自己调种师道为他的副将,出任熙河路经略副使。

  在这个要求上,章楶是强人所难了。

  种师道如今已是‘权鄜延路兵马都总管‘了,虽说有个‘权’字,但与你章楶差不多也是平起平坐的地位。

  如何肯为副?给你打下手。这不是相当于无过贬官吗?傻子才干。

  何况种师道镇守鄜延路,也有压着吕惠卿一头的用意。

  但如今章楶开口要人,章越还是同意了,他决定亲自写信给种师道作他思想工作,让他听从朝廷的安排带三千精兵去熙河路,服从章楶调度。

  章越写完给种师道的信后,立即派人送去。

  但他知道在灭夏大计上,他与官家的分歧这才开始呢。不过在横山还是熙河的战略方向选择上,章越相信以后一定回到这条路线上的。

  在战略方向的选择上,一旦定下就当坚定不移地进行下去。

  无论局势怎么变,我皆万变不离其宗。

  不仅从正面战场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也要排除官家的干扰瞎指挥。

  这就是【要】。

  抓住了【要】便排除众难而力为之,死死地从熙河路方向咬住西夏人的卵子,然后使尽全身气力将你顶死。

  所以对于章楶提出的任何要求,章越尽全力全面满足。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用你就对你支持到底。

  当然若是章楶提了这么多要求,最后还是办不到,章越会亲自给他定一张前往国际旅游岛的船票。哪怕你是我的堂弟,也没有讲情面的余地。

  信已送出,章越望着天空中的稀星。

  两个月后,在熙宁十年尾声的一天夜里,整个熙河路正下着漫天大雪。

  数支伪装成商队的宋军悄然逼近了邈川城下。

  而在更后方,章楶率领熙河路大军冒雪奔袭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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