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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孙德龙


  “镇抚大人口口声声旗牌丢失,这剑匣中是何物?”

  思虑良久,罗姓老者才开口问。

  “辽东十四道旗牌,我只丢了一道。尚有十三道在剑匣之中。”

  “我想开匣一验,可否?”

  “不可,擅动旗牌者死。”

  罗姓老者默默无言,可他凝视李阎的双眼却幽冷如深涧。

  良久,他才森然道,“若以公事论,镇抚大人丢失旗牌,辜负皇恩,也当由我龙虎衙门一并收押看管。”

  李阎不惊反笑:“你刚才话里的意思,是有意阻止我找回龙虎旗牌喽?”

  天师道的龙虎皂役,少有伶牙俐齿,明哲保身的灵巧手腕,只需做一把足够锋利的铡刀。

  别见李阎现在无理搅三分,他向来是以无鞘可藏的利剑自居。

  三言两语之间,铡刀与利剑话里的火药味浓郁得宛如实质。

  “咳咳。”

  曹都监眼见气氛不对,干咳两声走了过来:“罗老先生只是玩笑,镇抚大人不必介怀。”

  罗姓老者不满地看了一眼曹都监,见后者轻轻摇头,也只得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曹都监心中苦笑,他何尝不痛恨李阎无理搅三分的蛮横和跋扈,

  但至少今天,龙虎衙门拘不得李阎。

  情势不饶人,如今一百零八道旗牌,没一块平安送到天师道手里,哪有官府自己给护旗人添堵的道理?

  李阎只要咬死自己所做所为,全为护送旗牌。只要他不是“悍然杀官形同谋反”,无论他做了什么,都是一笔糊涂账。各府衙州县卫所,就一定是两不相帮的态度,龙虎衙门要追究李阎,也要等到他护送旗牌事毕,再行清算。

  想到这儿,曹都监轻轻笑了一声:“按照李镇抚的说法,是王生偷了您的旗牌?”

  “我不确定是谁,我只知道此事必然与王生一家有关。”

  李阎没有把话说死。

  曹都监脸色一臭,但还是耐着性子开口:“这也好办,眼下王生一家人都在这里,无非是问录口供。我身为地方都监可以做主,与您口中旗牌一案有关的人员,镇抚大人把他可以带走,可与旗牌案子无关的,就必须由龙虎衙门看押论罪。”

  “倒也有几分道理,那问案吧。”

  李阎刚要开口,曹都监抢先到:“王生家有狐鬼,按大明律,龙虎衙门管制一切妖魔从事,理应由我问案。”

  李阎摇头道:“事涉龙虎旗牌,护旗人有便宜从事之权,何况我是五品,你是九品,理应由我问案。”

  曹都监也不松口“镇抚大人莫非忘了,成祖以来,武将受文官节制,你这五品镇抚,也未见得有主事之权。”

  “真是笑话,敢问曹都监是哪一年的进士?成祖规制文官节制武官,你一个道士出身的九品都监,比典史县丞还有低一品,算哪门子的文官?”

  李阎好不想让。

  曹都监强压怒气,低吼道:“镇抚大人,你想从我手中要人,总不能一点规矩都不讲吧!”

  李阎拉长一张脸:“好,由你问话便是!”

  说着,李阎深深看了王生一眼:“王生,偷盗旗牌乃是重罪,本官对你也只是怀疑。真相如何,你要一个字一个字地想清楚,有什么差错,本官也救不了你。”

  之后,他便盯着曹罗二人森森的目光,走到一边去了。

  曹都监一扭头,厉声呵问:“王生,你可曾偷了李镇抚护送的龙虎旗牌。”

  王生听了这么长时间,心中早有盘算。

  “回禀都监,卑职不曾偷盗旗牌。”

  曹都监一眯眼:“这么说,旗牌丢失与你家无关?”

  “非也。我曾见我妻妾二人把玩一奇异物事,像是旗牌模样。”

  王生回答。

  罗姓老者突然抢先一步:“那旗牌是何等面貌?”

  王生不慌不忙:“天太暗,没看清楚,只知道不似我家物事,问我妻妾,只说是玉器铺子里打的。”

  罗姓老者咬牙切齿,却是无可奈何。

  “好吧。”

  曹都监泄了一口气:“既然王生口口声声说,在狐鬼手中见过旗牌。罗老先生,就先把被捉拿的狐鬼,交给李镇抚处置便是。”

  李阎听了,往前几步到了罗姓老者身前,伸出手来。

  罗姓老者心有不甘,可也无可奈何,他在黑鼎上头贴了一道朱紫符箓,便把这小鼎递给了李阎。

  “罗先生深明大义,李某佩服。”

  李阎老实不客气地接了过来。

  “好,既然镇抚大人的事结了,那就请镇抚大人先行一步,莫再来干扰龙虎衙门办案。”

  曹都监冷然道。

  李阎回头问他:“狐鬼都没了,你办的是什么案?”

  曹都监一指王生:“臬司衙门百户王生,身为命官,知妖情而不报,辜负皇恩,依律要杖责八十,流放三千里。”

  “你怎么知道王生知妖情而不报?”

  “他自己承认。”

  李阎红口白牙,却得理不饶人:“王生就站在这,不如曹都监你当我面再问一次?”

  曹都监脸皮抽动了一下:“镇抚大人今天的意思是,胡氏蔡氏王生,今天我是一个也动不得了?”

  李阎手持黑鼎,语气也沉下来:“我要是说是呢?”

  “李镇抚!你我同朝我官,人情面子我给足你。”曹都监终于忍无可忍:“可你真当我龙虎衙门是泥捏的嘛?!”

  一众龙虎皂役往前踏步,气势汹汹。

  曹都监觉得李阎简直是个疯子。

  朝廷做事,向来有一套自己约定俗成的规矩在,要讲人情,讲面子,也要过的去法理。黄龙之想保王生,也要先拿一个“不知情”的幌子来遮羞。

  可这李镇抚只凭几道龙虎旗牌,居然就要把龙虎衙门的脸皮,狠狠戳上几个大窟窿。

  一个五品左司镇抚,怎么就敢拿“龙虎旗牌”的名头,接二连三捋天师道的虎须。

  他怎么敢如此不顾后果?他日后仕途性命怎么办?

  王生似乎要张嘴说些什么,只是叫李阎瞪了一眼,最后只得把话吞进肚子。

  李阎环顾四周语气缓和下来:“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必再和曹都监绕圈子,有些个话,出得我口,入得你耳,出了这个门,我便不再认我说过。”

  说罢,他居然堂而皇之,把黑鼎交到了王生的手里!

  李阎面向龙虎衙门的众人:“李某人敢问一句,曹都监既今日上门,依靠的是法理,是人情世故,还是面子?”

  曹都监冷笑:“法理,世故,脸面。龙虎衙门哪一样不占?”

  李阎回答:“如果是法理,官府办案,总要有个苦主,我只想问,这案子的苦主是谁?”

  “是王生的母亲雷氏,击鼓鸣冤。”

  李阎看向一旁的老妇人。

  熟料雷氏冲曹都监跪倒,连连作揖:“曹大人,是民妇糊涂,民妇不告了,民妇再不敢告了。”

  曹都监怒气勃发:“混账,这岂是你说告便告,说不告便不告的事。”

  李阎打断了他:“那便没有苦主!便不是依靠法理办案。依靠人情世故,狐鬼害人,王氏一家尚得安稳红火,龙虎衙门插手,却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这是什么人情世故?而要是依靠面子……”

  李阎深深做了一揖:“我手下有性命交情的兄弟不多,留在世上的更少。李某人明白,我能保得了王家一天,可不能保他们一辈子,天师道炙手可热,存心与他为难,我是绝无办法护他一家周全。我是护犊子,是不讲理,我认。今日我是伤了您曹都监的面子也好,伤了龙虎衙门的面子也罢,即便是伤了天师道的面子,也请把曹都监把这份账目,算在我李阎一人的头上。曹都监现在就可以写弹劾我的奏谏,有何干系,我来承担。只是别再为难我这位小兄弟,就当是……”

  李阎看着众多龙虎皂役:“就当是我替那张寿汉擦了屁股的一点香火情。当然了,曹都监可以不认,那我也只能坚持,我丢了龙虎旗牌,要带王氏一家人回去查案。不知曹都监意下如何?”

  “……”

  曹都监默然良久,才哼了一声:“李镇抚伶牙俐齿,我等秉公办案,到你嘴里倒成了欺压良善的酷吏恶霸了。”

  李阎抱拳回应:“民心似铁非似铁,官法如炉真如炉。升斗小民一叶障目,只知自己的恩怨情仇,哪里能体会维持国器的艰难,李某人今天,为难曹都监了。”

  曹都监一指李阎:“你等着我参你的折子吧!”

  说罢,他转身就走,一干龙虎皂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追随曹都监而去。

  李阎刚刚松了口气,他才要去拿立在院子里的朱红剑匣,已经走出门口的罗姓老人突然站定,以手掐诀,但见王生手里黑鼎上的朱紫符箓突然冒出一股红色火焰,王生来不及反应,那朵红焰却已经被李阎摘走。

  砰!

  李阎举着火焰,巴掌突地往朱红剑匣上一砸,只听到一阵水汽炸裂的声音,那红色火焰被掐灭。

  李阎再看自己满是水泡的右手,啐了一口转头冲出门口!

  “罗老!”

  曹都监感到不寻常的龙虎气波动,再喝止已经来不及。

  转出门口的李阎冲到罗姓老人的身前,透着水泡的右手遏住罗姓老者的脖子,如同拎着一个稻草,把他举到半空撞到墙面上。

  “李镇抚!”

  曹都监扬起手阻拦李阎。

  李阎五官肃然,森然的杀气如同一股股波浪冲刷大地。

  他转脸望向一干龙虎皂役,眼中是火炬一般明亮的金色竖瞳。磅礴的压力让在场几十名龙虎皂役连捏符纸的勇气都没有。

  莫大的压力让曹都监再说不出半句话,他这才惊觉,这名才五品的左司镇抚是凭什么护得龙虎旗牌一路周全吗,是凭什么结果渤海上怨气横生的关外五仙……

  “哈哈。”

  李阎的脸色突然由怒转笑,一瞬间如沐春风,刚才铁一般扎人肺腑的的压力荡然无存。

  他捏着罗姓老人的脖子把他丢还进皂役当中,笑道:“曹都监的人喜欢开玩笑,我也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只是用惯了力气,受不得激。可别再有下次。”

  有年轻的皂役扶住罗姓老人,只是罗老面色像滴下血来似的,呼不出气,也吸不进气,要休克过去似的。

  曹都监心中恼火,他面向李阎,恨恨道:“李镇抚不愧有武曲星君转世的美名,可山外有山,狐鬼之事且不议,他日我登州的俗家师兄孙德龙来了胶州,我必登门拜访你。”

  他搀扶着罗老,掩袖道:“走。”

  李阎并不在意曹都监口中那位孙德龙,他盯着曹都监的人真的走了,才转身进了王宅的门,只见到王生跪地苦苦哀求,雷氏则只是哭,不愿答话。

  那黑色小鼎落在地上,上头的符纸都撕干净了,蔡氏和胡氏并跪着,一句话也不敢说。

  李阎进来,所有人都看向他。

  “是方才公家的人在场,多有不便,后生李阎,拜见王老夫人。”

  李阎冲王氏深深鞠躬。

  “大人莫折煞了民妇,大人救我一家,民妇给大人扣头了。”

  雷氏终究还是知道,是谁免了自己一家灭门的灾祸,哪敢让李阎拜见,她跪倒在地,王生也紧随其后跪倒,李阎将雷氏搀扶起来,才问道:“事到如今,老夫人作如是想?”

  雷氏仓皇摇头:“民妇无知,请大人示下。”

  李阎笑了笑,才考虑着开口道:“家和万事兴嘛。”

  雷氏一愣,然后只低下头不语。

  李阎见状,随即说道:“老夫人,我能不能拉他们出去说两句话?”

  雷氏惊惧地看了一眼低眉睡眼的胡氏蔡氏,连连点头。

  李阎看了王生一眼,走出了门,王生冲雷氏扣了三个头,才跟李阎出来。

  “大人。我牵连您了。”

  王生一脸丧气。

  “我说,你们听。”

  李阎看着他们妻妾三人。

  “大人尽管吩咐,纵赴汤蹈火,卑职绝不推辞。”

  “少扯那个淡。”李阎骂了一句,才问道:“那日我逼问你,你却不说实话,你是真心喜欢你的妻妾,即便她二人是狐鬼。”

  胡氏蔡氏眼泪涟涟,王生没有犹豫,默默点头。

  “那好,你听着,你现在立刻写请罪的折子,要朝廷罢你的官职,之后赶回通州老家,等官府回书。”

  “是。”

  “如何安置你的妻妾子嗣,你自己去想办法,如何安抚你的六十几岁的老母,你也自己去想!”

  “是。”

  李阎又看向蔡氏:“你还记得我么?”

  蔡氏连忙点头:“民妇不敢忘记镇抚大人。”

  “你在摄山认下的干姐姐,便是那摄山女,她可来找过你?”

  蔡氏一愣,随即摇头:“不曾。”

  “好吧,我旁的话也不多说,你二人如今知道,你家夫君有我这么个旧上司,有什么害人小心思,早早地收起来,不然地话,勿谓言之不预也。”

  李阎嘴里说的是两人,眼却盯着胡氏。

  胡氏一扁嘴:“民妇是真心实意,要跟着生郎过日子的。”

  “那便好。”

  李阎敷衍了一句。

  “大人。”胡氏抬头:“大人可是前几日闹渤海的李镇抚?”

  “是,你待怎地?”

  胡氏扣头道:“民妇本是胶州黑鹿岗的野狐,前几日听了子孙辈的唠叨,胶州境内来了一位年轻的祖宗,是关外的胡氏,民妇想着,可能跟大人您有关系。”

  “他叫什么名字?”

  “胡三生。”

  李阎一勾嘴角:“知道了,你有心,起来吧。”

  “大人。”胡氏还是不起。

  “又怎地?”

  “求大人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救我家生郎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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