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五六日时光, 倏忽而过。
春日绵绵,促人犯懒,所谓春困是也。
陶心荷概不能免俗, 心头装着顾凝熙和程士诚两个迥异男子的哀求或威胁, 更是沉甸甸,像是压上两枚秤砣,从她意愿来讲, 自然是窝在房里伤春最为适宜。
然而她又岂能脱得开身。
三月十一当日晚间, 她向父亲陶成报了带妹妹相看少年的情形, 陶成大手一挥,说着相信长女本事,全凭她操办, 自己什么都同意, 便将陶心蔷的婚事决策及操办等事务砸在了陶心荷肩头。
她倒是没有推辞,与三妹同屋而眠, 细细说了一晚上贴心话后, 次日起身, 便认命般开始劳碌, 为陶心蔷与陈家缔结亲事而奔走。
绕不开的人物还是程士诚。
不同于顾如宁与程嘉的亲事, 那时候的陶心荷只不过是女方的隔房堂嫂,被托付着作了女方话事人负责沟通传达, 实则事不关身。
如今她是女方亲姐, 全权扮演了父母角色出面操持, 而程士诚是男方大媒, 主动揽了许多事在他身上。
陶心荷不得不受邀或主动频频出入伯府, 在他主持下,与陈家父母云里雾里商议, 敲定男方提亲事务。
令陶心荷庆幸的是,对于那日午间围绕顾凝熙的言语龃龉,两人如有默契一般都避而不谈。
程士诚收起爪牙,恢复了敦厚亲切的模样,仿佛他发狠胁迫的一幕只是陶心荷臆想出来的。
不得不说,大概是程士诚刚为自家义子程嘉操办了提亲、纳采等程序的缘故,这次参与的表现十分老道熟练,为双方省下不少试探环节。
并且,他一开始就自称道,虽然自己担任男方冰人,然而与女方亦是关系匪浅,因此将不偏不倚,力求年轻人美满成婚。
陈家父母没有二话,陶心荷见他没有点破与女方这边的谁有渊源,不好意思对号入座,迟疑了片刻,程士诚收回从她那里饱含深意的视线,便笑呵呵地带过了这个话题。
陶心荷此次为三妹谈婚嫁之事比想象中顺利许多,来往间称得上宾主尽欢,不晓得有没有程士诚这番话的缘故。
三月十七晨间,她趁着父亲上朝前,特地早早赶去与陶成说,请他在三日后的休沐空出时间来,与陈家见上一面。
陶成无可无不可点了点头,捻须回道:“到了前一晚,荷娘再提醒我一下。对了,我隐约听说,皇上前日召见了顾司丞,交给他一堆机密材料。有人居然向我打听,笑掉我的大牙。荷娘可知一二啊?”
听到父亲应下后,陶心荷脑子瞬间快速运转,满腔心思都在想着几日后两家长辈见面的各种安排。不成想猛然间听到了顾凝熙的动向,心被揪然一扯,发涩发胀,微酸微痒,如同小耙子从地表轻轻犁过,留下浅痕一般。
她垂首,任由松松挽就的家常发辫自然垂落,遮住了面目神情,低声回复,自己自十一那日短暂接待了上门之客后,便再没听到顾凝熙的消息,况且这些与他们陶家一丝都不相干。
陶成其实不过随口一问,没有多做纠缠。
他又想起一事,再问长女:“顾司丞将他祖母接到自己府上,听说时日无多了,那位老夫人能说会道,可最后时日却连话都说不得,也是可怜。待他们那边的白信儿传来,荷娘记得告诉我,我好歹去祭奠一番。”
陶心荷自然也想起来这位前太婆婆,虽然偏心三房,对自己冷淡,到底没有太出格的举动,而且一向对顾凝熙不错,引他为骄傲。
想必顾凝熙眼睁睁看着祖母日渐衰亡而无能为力,心里十分不好过吧。
吞咽了一下口津,陶心荷微微点头,应下父亲,送他到府门外登车上朝。
转回自己房中,看到妆台上显眼处的“燕春阁”木匣,陶心荷拿到手中把玩,片刻后,开盖凝视着其中两枚木樨香囊和妥善放置在锦布上的珍珠首饰,心思飘远。
“原本就是要托付顾二婶物归原主的。”陶心荷自言自语,捡日不如撞日,今日便派人去送个信过去,等顾二婶得空回府时候自己随之登门造访,除了归还首饰香料,再带些伴手礼为宁娘添妆,不算突兀吧?
听说顾二婶以在新顾府伺候婆母、照料顾凝熙为主,两三日回一趟自己府内处理半天事务,估摸要如此持续到顾老夫人辞世。届时自己去了,多少会听她说几句新顾府中各人情况,作为客人总不好捂耳朵就走,这样子不算刻意吧?
想着想着,陶心荷默默放下自己不知何时拿到手中的一串珍珠手钏,咬着唇,迟疑着抬手按上了心口,感受着掌下略显慌乱的跳动,不敢扪心自问。
眼前莹润生辉的大颗小颗浑圆珠粒反射着从窗边透进来的日光,点点光斑仿佛它们突然咧口,嘲笑自欺欺人的陶心荷一般。
她觉得眼皮灼痛,连忙将自己铺捡出来的珍珠发簪、耳坠、颈链等一股脑塞回盒中,“砰”地盖拢,撇着脸将木匣推开,恨不得自己的心也能如此开合自如。
没过多久,她还没重整旗鼓厘清思绪,就听下人来报,顾家姑娘在三姑娘陪同下,请求见她。
陶心荷有些诧异,随即想到来客多半是顾如宁,只怕是在门房那里直接报说要见蔷娘,被蔷娘接入府中,所以自己才不知晓吧。
当然,这些细枝末节无甚关系,陶心荷拍拍自己脸颊像是要拍去杂乱念头,清清嗓子请手帕交们进房叙话。
女孩子们一进房,一身浅碧,一身鹅黄,天然带进来春日蓬勃气息,两人比肩,花枝招展各擅胜场,都是年轻不知愁的样貌,令陶心荷一下子觉得自己像是个垂暮老妪,心事重重,蹙眉成习,抿唇失色,不可比拟。
顾如宁对她笑了笑打过招呼,便将来意说明:“居士,按说顾家事务不该拿来扰您的,可是我祖母……大夫说只怕就是这一两日的光景了,她颤巍巍写下字来,想见您一面。”
“见我?”陶心荷声音爽脆,这么一问本无它意,只是简单重复,却令顾如宁不好意思起来。
“嗨呀,老人家不晓得怎么想的,熙堂哥犹豫着劝拦过,可是祖母写了好几遍,执念很深的样子。我觑着熙堂哥那又绝望又无奈的苍白面色,便自作主张,大清早来递话儿了。”
顾如宁说到顾凝熙面色时候,抬指对着自己青春正好的脸边比划,目光梭巡到闺房里的灰青方格地砖,便绘声绘色指着地面补充道:
“熙堂哥的脸色啊,说白简直是高抬他了,其实如同地面一般,灰扑扑地吓人。昨日有个我娘从我们府带过去的婆子,不会说话,猛一见熙堂哥,还叫嚷着说他撞了邪崇,被小鬼覆面才会形成这般少见的灰白色泽。”
陶心蔷配合至极:“小鬼?”
顾如宁挥挥手:“那婆子当然被我娘训斥了,七娘也往地上连呸数口。我就是这么一说,让居士明白,如今熙堂哥有多么憔悴。他不敢来求您过府,说是欠您的承诺尚未完成。我问不出所以然,越俎代庖来访,至于去或不去,自然全凭居士定夺。”
陶心荷听了个分明,又咬起唇瓣,一时间静默不语,不自觉眨了眨眼眸,如同她举棋不定的心事。
天真烂漫的陶心蔷,一向对顾凝熙这个前姐夫没甚仇怨,甚至暗地里在自己心中替姐姐比较过这位与吉昌伯爷程士诚谁更值得托付。
不知道为什么,她直觉倾向于顾凝熙,即使程士诚对她和颜悦色,诱导她猜疑顾凝熙居心,为她介绍了如意夫君等等。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姐姐,顾老夫人听起来好生可怜,你要不就去坐坐,算是完满她最后心愿?”陶心蔷到底知道内外、懂得避讳,没有大喇喇当着请求人顾如宁的面直抒胸臆,而是起身离座,凑到陶心荷耳边说了这么一番劝告。
陶心荷仿佛得到了台阶,缓慢颔首,勉强对顾如宁绽开一朵笑花,声音极轻微地说道:“好,多谢如宁辛苦这一趟,烦请回去告知顾老夫人,我将府内今日事务处理完毕后,中午之前便去看望她老人家。”
顾如宁登门前纠结不安,受到顾凝熙那般颓唐影响,以为他与陶心荷闹得老死不相往来了,因此都不敢直接找陶心荷,变通地拉了陶心蔷作陪,此时听她应许,喜出望外,连连说好。
心底缀了新的牵绊,陶心荷有礼送走顾如宁后,觉得每日惯熟的家务事突然琐碎烦人了起来。
好容易打发走最后一个请示的仆从,陶心荷长长出一口气,吩咐晴芳为她打扮出门装束,不知不觉催促道:“快些,有人等着呢。”
晴芳约略知晓居士要去新顾府探望顾老夫人,却一下子没有明白她这话所指,踟蹰几息,到底接话说:
“不敢瞒居士,昨日流光来寻奴婢叙旧,说起顾司丞,仿佛是这几日上午都要蒙召入宫,长则两个时辰,短则三四刻钟,因此您一会儿过去,大约是见不到顾司丞的。要不,改成下午去?想必那时候,顾司丞会在府中守候了。”
陶心荷说不明白自己心头一颤之后的感受,顾如宁方才一点儿没提顾凝熙这事儿,尽耍嘴皮子了。
她回身笑笑,圆场道:“你们一向处得好,还有来往也不为过,只是不要议论各家主子便是。我是去探望顾老夫人的,与顾司丞何干。他不在府更好,省得我们彼此尴尬,应酬也不是,不搭理也难堪。”
片刻之后,她带着晴芳等人,赶往新顾府。
晴芳不明白,居士为何让她拿上那匣子“燕春阁”的珠饰,只是紧紧揣好,听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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