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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个狐狸精


  犹豫间,一位身着湖绿色长衫的贵妇人恰从不远处廊桥上匆匆走了过去,跟在她身边的侍女门一边举着伞,另一头亦步亦趋神色肃穆,唯恐不敬。那女子后头的藕荷色长裙女子亦作富贵打扮,提着跟在前头女子身后,环佩玲琅,裙边绣着蜂飞蝶舞,一路跑出了薄汗也不见得擦一擦。

  “娘亲!娘亲!”章誉铭手舞足蹈大喊了一声,藕荷色衣衫的女子闻言,面露喜色。“娘亲,我在这里!我要去看……”奶妈见状也顾不得不敬,一把捂了章小公子的嘴,欠了个身掉头就跑。章誉铭被她颠得难受,又嘤嘤地哭了出来;而北诀一时进退维谷,跟奶妈走也不是上前搭话更不敢,所幸直愣愣待在原地,但求人命安好,师姐不怒。犹疑间他又见了门厅里墨绿衣裳的男子,神色凝重,步履生风,而师姐同章老夫人未曾跟过来,遂来不及思量,一个箭步窜超前去,眼见着浩浩荡荡的人群路过浮桥朝后院匆匆行去,他遂悄声混在了队伍的末尾处,弓着身子同他们一道行去。

  所幸要事在前,竟无一人觉察出混在人群里格格不入的八尺美人。

  “夫人饶命!姐姐无心之失,夫人请切勿动气伤身!”跪在人群正中的小姑娘眉毛稀疏,面相有些薄了;而那个浑身湿透,侧躺在她身后奄奄一息那位姑娘倒福相好,面如银盘,紧闭着的双眼上睫毛颤巍巍地惹人心疼。湖绿色衣衫的章大夫人抬手一巴掌便扇在了她的脸上,一旁的下人见了,一个个噤若寒蝉。

  “你告诉她,要死也别死在这个家!二小姐之事尚未追究你偷懒耍滑之责,现在一条贱命倒想来污我百年门庭?!”被打了的小姑娘趴在地上嘤嘤地哭,侧躺在一边的侍女颤了颤睫毛,半挤开一双眼,浑身止不住地哆嗦。

  “夫人息怒。”大概下人们除此外无甚可说,而墨绿色衣衫的男子亦无甚本事平息自家夫人的怒火。

  大夫人身边的侍女见状,脚尖朝那枯鬼一般蜷在地上的侍女踢了踢;那姑娘又抖了抖,缓缓挪到大夫人脚边,气若游丝道:“大丫一条贱命,死不足惜,望夫人成全。”——这大丫的名字也不晓得是谁起的,北诀想,倒是……颇为不同寻常。

  “那倒有趣,我昨日才听说你在下人房里绣花,怎么畏罪自杀也不挑个好时候。”大夫人威风八面,一双丹凤眼往地上的侍女扫了扫,又扫了一眼前院中北镜所在的方向,意有所指。北诀又往墙根缩了几步。

  身着藕荷色衣衫的三夫人倒温和,道不知怎的养出了章誉铭这样一个小臭屁。她向着二位管事的一福身,又朝那侍女道:“二小姐心善,想来也不愿见你狼狈。官府既认你无罪,我们也断不会为难与你,你这又是做什么呢?”

  大丫闻言也不答话,伏在地上嘤嘤地哭。大夫人看得燥了,抬脚就踢,那丫头的胸口挨此一脚,拧着眉怯怯地受了,半捂着嘴唇猛咳。北诀见之不忍,正待上前,却被旁边一人拽了衣袖,手指数在唇上嘘了一声。

  “……你……”而章誉铭小公子,果然在章家大宅子里能够予取予求。他拽着北诀的衣摆不满地晃了晃,示意他将自己举高些,以便获得更好的视野。而他大伯目所能及的视野想必也会令他皮开肉绽,北诀想了想,颇为厚道地将他安放在了园中一株大槐树的树干之上。树顶有一窝鸟,啾啾地叫得人心痒难耐,章誉铭蹭着树干示意北诀一会儿去掏,后者瞪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眼见着前方热闹非凡,章誉铭遂乖乖坐了下来,拽着北诀的衣领奶声道:“啧,已经捞起来了啊。”

  章誉铭随手从怀中掏出一个油桃啃了一口,想是为了堵住他的嘴,奶妈随身早有准备。而另一边的大丫则哭得梨花带雨:“二小姐遭此厄运全赖我,那日她同……同妹妹出门之事我毫不知情,赖我一时疏忽……”

  北诀闻言朝章誉铭道:“你可知你姐姐那天去了哪里?”

  “女孩子家家的一个人跑出去,我又怎么知道。”章誉铭的小腿荡悠悠地挂在大槐树上颇为优游,北诀扯了扯他的裤腿,软声道:“那你可知道些什么事?什么都行,这对我很重要,求求你了。”

  这两句软话捧得章小少爷龙心大悦:“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诉你,大伯会打死我的。”

  “二小姐平日里同谁在一起的时间多?”

  “大丫头,二丫头,”他指着跪在大夫人左侧方,被打了一巴掌的小姑娘道:“那是三丫头。”

  “那二丫头现在何处?”

  “我怎么知道。”章誉铭翻了个白眼。言罢不耐地砸砸嘴,撑起身来试图去掏那窝鸟。

  北诀点了点头,又瞧前方跪着的丫头被三夫人示意扶了,颤颤巍巍支起身,旋即弓下身子朝大夫人行了个大礼:“承蒙夫人照顾,大丫自幼家贫,能蒙章家赐一口饭吃已经感激涕零。而今小姐出事我难逃其责,只求大夫人允我削发作尼,在慈恩寺里了此残生,日日为小姐和章家祈福,也不枉小姐赐名之恩。”言罢,又朝大夫人叩头,后者哼了一声,人群寂然。

  “去吧,看着就心烦。”大夫人接过三夫人双手递来的帕子,往额头上轻拭。一滴水珠剔透地滴了下来,砸在她的额头上,顺眼眶往下滑。旋即更多的水珠落了下来,天边漫过一声惊雷,云层翻卷如浮浪,方才薄晴的天色此时却倏然暗了下来。

  丰城的烟雨,来去皆迅疾。侍女忙扶着各自的女主人回屋避雨,众人亦各自散去,树叶沙沙作响。北诀将章誉铭从那大槐树下一把抱了下来,两人凑得极近,雪白玉佩就在他的胸口,他却隐隐探到了妖气。不重亦不邪,清浅浮动,仿佛不经意沾上的一般。世间草木山灵成精成妖不是怪事,可世间成精了的山灵走兽能留下如此妖气者必也是走兽中味儿极大的一种。

  而章家大老爷虽被雨水浇了一身狼狈,眼力倒是好,遥遥站在门廊下,隔着一簇碧玉般的绿竹尚能将北诀怀中的八爪章鱼一眼认出来:“你这小兔崽子在这里做什么?!”

  “跑跑跑,快跑快跑。”而章小友毕竟太过年轻,竟以为大雨滂沱能将他二叔的怒火浇灭。

  北诀无奈之下抱着小肉团子掉头就跑,雨天路滑,人生地不熟,他穿过了油滑的鹅卵石小道,繁花摇曳挂在枝头,树枝刮得他面目生疼。从后面赶来小厮亦是忙得慌了,脚下一滑,头也不抬地朝他背上一撞,两人站立不稳,北诀兜着章誉铭的屁股险些滑倒。

  “诶?停下停下快停下!”鸡飞狗跳,人仰马翻。被章小公子这么扯着嗓子一喊,北诀闻言回过头,只见乱哄哄的人群作鸟兽散,墙角一束君子兰的长叶微微地颤。大雨隆隆地浇了下来,他扶着八爪鱼一样章誉铭,堪堪站在雕了吉祥云纹,象征百年门庭的光滑如洗的青石砖上,被大雨浇透了一身。奶妈撑着伞奔命般跑了过来,章誉铭死拽着北诀的衣领道:“我刚听到神仙哥哥在喊我,你快,快带我回去!”

  “谁?”

  “神仙哥哥!我在这里呀!”

  妖气被雨水与热浪蒸得浓了。他放下手中的小屁孩,捏了个诀,一束白光自他手掌中倾出,倏然朝着君子兰边的门洞中飞略而去。

  “你方才说那方玉佩是谁给你的?!”章小公子还未开口便被奶妈一把揽进了怀里。奶妈狠狠瞪了北诀一眼,逃命似地挟着章誉铭飞奔而去,北诀瞧了瞧他们又瞧了瞧那被符纸烧了半边碧叶的君子兰,思定片刻,慌忙提气跟上。手中长剑轻声嗡鸣,七弯八折的竹林中一个白衣的声影以非人的速度在湿滑的青石板上狂奔。一路妖气蜿蜒,混合着雨意与愈发浓烈的腥臊味儿,百米之外尚且清晰可闻。

  ——这狐狸的味道怎么那么大。大雨滂沱,来路湿滑,北诀在奔袭中却没由来地想到这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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