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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名门弟子


  北诀是个闲不住的,门中规矩严,主刑罚的明长老又似早记上了他的仇一般,斗鸡走狗之事但凡被人捅到了长辈跟前,无论主犯是谁,他总得连带着担些许责骂。北诀有时觉得沉冤如六月飞雪,天不开眼时不我待,更多的时候——比如当他经主犯指使而淘了藏书阁跟前那颗百年老槐树上的麻雀蛋时,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神气。算来那些个淘气师弟入门比他还晚,而这些上房揭瓦地里刨泥的主意他是从来想不出的,固许多时候,他虽觉冤屈,亦对自己有些许敬佩。

  ——不同于对临衍的那种敬佩,只是觉得门中卧虎藏龙,自己总归是有那么些不讨人嫌的时候。

  北镜在章家的主厅里坐了将近一个时辰,好茶好点,水是方沏好的温热山泉,章二夫人坐在次坐上嘤嘤地哭。章家老太太倒看不出太多悲切,一一接下北镜的问话又将转头吩咐小丫头将二位好生伺候。北诀如坐针毡,诚惶诚恐接过小丫头递过来的茶水,一边念叨着“慢点,不劳,我自己来”,一边手指一滑,将那允州官窑里烧出来的青瓷茶杯摔了个粉碎。碎碎平安,碎碎平安,他惶恐地念着,随后便被那一贯雷厉风行的亲师姐轰了出来。

  而那簇据说由户部尚书大人亲赐的蝴蝶兰正挤在墙角,实在太过寂寥了些。北诀在前院一方矮墙前蹲了许久,百感交集,对师姐的敬佩之情却又诚挚了不少。昨日里收了师兄的纸鹤本想着接了师姐速速回去,北镜刚到丰城,天还蒙亮,大手一挥便强拽着他拜了章家大宅。师姐不愧是师姐,上得厅堂举止端正张弛有度,即能顶着妇人的哭泣端坐上半个时辰,也敢在师兄这尊大佛头上拔毛。

  门内小辈多为大师兄马首是瞻,师兄虽不好哄,但总归是一个戒尺敲得轻些的,不像镜师姐那般,连缝在裤头里层的“跪不痛”都能给他们扒出来。而究竟是被师姐罚跪在藏书阁顶楼抄经更痛还是被她一个大姑娘当众扒了裤头更痛,北诀念此皆惴惴,一时分辨不能。

  天色倒仿佛更亮了些,北诀抬起头,恰见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男人匆匆绕过影壁,也不看他,劲自朝主厅走去——而跟在他后头那两个小厮眼见他跨了正门,便也规规矩矩伫在影壁边上,神色肃穆。也忒寂寞,北诀想着,随手拽了一根兰草油绿的细长叶子,绕在指尖上轻轻捏着,又见其花色鲜亮隐约是大理来的品种,价值连城,遂惴惴地放了手,心有余悸。

  “那墙角蹲着的贼,就你!你在玩什么?”

  北诀闻言大惊,转了转脑袋见左右无人,往上一撇,只见一个头发细软,面色如玉,眉心一点朱砂痣,浑身沾了不知从哪里滚来的烂泥的小娃娃趴在墙头,一脸幸灾乐祸地瞧着他。那娃娃见他傻不愣登的模样,更是来劲,拍了拍泥滚的小屁股一蹦二跳跑到北诀跟前,照猫画虎地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道:“方才我远远瞧着你紫衣垂地还当是一个仙人,这仔细看一看,确实教本少爷失望透顶。”

  北诀瞧了瞧自己被常年皱了的衣领和衣摆上蹭脏了的苏绣银杏叶,揉了揉鼻子道:“……对不住,确实没甚仙风道骨之姿。”

  “瞧你这般,想必又是我那二叔唤来的……那叫什么?江湖二混子。”言罢顿了顿,又绕着北诀仔细打量着转了一圈:“不过倒比那天被赶出去的臭乞丐好,好歹身上不是臭的。”

  “……江湖……什么?”

  “主人问话,哪容得你再反过来问我?”小娃娃觉得眼前这位仙人实在太过话多,惹人不悦,遂摇了摇头,指着北诀头顶上精巧的玉冠道:“那上面雕的是什么?取下来本公子瞧瞧。”北诀目瞪口呆,进而对三世为相五代受封太学的章家先贤们感到隐忧。

  “……你方才说谁被赶出去了?”

  “再废话连你一起扫地出门。”小娃娃眼看这北诀一动不动,越发不满,心下一横,伸出手就朝他的头冠拽去。北诀亦被此举吓了一跳,支着身子向后一仰,眼见躲不过那孩子肉乎乎的安禄山之爪,只得蹭一下站了起来,低下头,看着他。

  那小娃娃当是低估了八尺仙人的高度。北诀虽同仙风道骨无甚关系,只不过紫色长衫套在他的八尺身长与虎背熊腰之上,其形象莫名同偏门上贴着的钟馗像渐渐合一。钟馗高大凶猛,传闻一顿能吃十个小孩,小娃娃仰头看了他片刻,鼻子一抽,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闻声而来的奶妈仆妇顷刻便将北诀给围了。眼见明汐亦傻站在原地满脸惊恐,同小娃娃大眼瞪小眼一时不知谁是谁受了惊吓,又是谁欺负的谁,众人也不知如何是好。

  “他欺负我!!”小娃娃的哭喊声响彻了行云,而为首那奶妈却是有些敬佩的: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号人,能不声不响把这小混蛋搞得哭爹喊娘的这还是头一个。

  主厅里的诸位亦被这喊叫声惊了,只见方才影壁前匆匆一瞥的墨绿色华服男子领着一众惊恐下人将前院矮墙下的寸方土地给挤了个水泄不通。北诀有些心虚,挠了挠头,讷讷瞧着脸若寒霜的师姐,一面想着她该不会在别人家的地盘扒了他的裤头痛打一顿。

  “师姐,我不是……”

  “小侄不懂事,惊扰了这位侠士,切莫责怪。”绿衣衫的男子恶狠狠剜了一眼为首的奶妈,又朝北诀恭恭敬敬抱了个拳:“二位远道而来,本该是我府上的座上客,府中现下腾不出人手,一个不留神让他给跑了出来,实在是我们管教不严。”说完又顷刻沉下脸,朝那小娃娃道:“誉铭,过来道歉。”

  那下娃娃倒似对这位大伯父颇为忌惮。他小嘴一撇,抽抽嗒嗒,挪到北诀跟前,仰头瞧了他片刻却又瑟瑟地抱住了奶妈的腿。

  “北诀!”被师姐连名带号这一喊确有破天之势,北诀给吓得抽了抽,连忙朝那小娃娃道:“对不住对不住都是我不好,不该吓你的。我这就带你去吃好吃的,别哭了好不好。”

  那小娃娃闻言,张了张嘴,却是哭的更狠了。

  “你这江湖混混!偷东西的贼!我要让神仙哥哥把你变成大母猪!”

  “住嘴!这他妈的谁教你的!”绿衣男子闻言大惊,操起巴掌就要往那小娃娃头上扇去。一旁奶娘见状就拦,一面又差那奶妈速速将小娃娃抱走。众人七手八脚,场面一时混乱,而始作俑者北诀小侠士乘乱偷偷瞥了一眼面色不善的师姐,一并忽然明白这小孩的污言秽语源自何处,一面思考该朝哪里跑才能躲过这天降横灾。

  “不然……”他小声重复了几句,见众人无一理会,便扯直了嗓子向众人道:“不然,我带这小公子去找些好吃好玩的,师姐你们留下商量正事,我们就……不在这碍眼……”他眼见北镜眯起了双眼,眼中寒光隐隐不发,而剩下的半句话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敢,只得硬着头皮接着道:“方才我同这位小公子确实有些误会,他心思单纯,我又年长些,我这就将他送回去,顺路上好好和他道歉。”

  “怎敢,侠士仁心,都怪我们太惯着他。”虽是这样念着,大伯父亦给奶妈使了个眼色,身形敦厚的奶妈忙拉着混世魔王章小公子,避开章家大爷的金刚怒目,一路连拖带拽,簇拥着北诀,匆匆穿过拱门朝后院走去。

  后院本该是女眷居处,亭台阁楼,廊腰缦回,好不精致端庄。北诀更是娴静端庄,方才只想着先逃了师姐魔爪了事,现下眼看着路经的侍女瞧了他满脸的惊恐,更是浑身抑郁,垂着头瘪着嘴,不敢多看一眼,行错一步。章誉铭被他大伯父的一顿连吓带骂倒是老实了,怯生生搂着奶妈的脖子,时不时抬起头来瞥北诀一眼,眼瞧这紫衣美人也朝自己看了过来,又连惊恐带嫌弃地扭过头。

  当下情形实在太过于怪异。奶妈对这被众人簇拥过来的八尺壮汉亦不知如何是好,北诀咳了一声,硬着头皮道:“贵府实在是宏伟壮观,方才吓着小公子,实在过意不去。若无他事,能否恳请我就此别过……”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一番话奶妈也是听懂了,且长舒一口气:“公子请便,待客不周还望莫要怪罪。”言罢一福身,章誉铭亦斜挂在她的肩头上歪了歪身子,泪痕由在由是可怜,白嫩嫩的胖脖子上一段红绳尤为引人注目。

  “你不是说要带我去吃好吃的吗?大骗子。”被他抽噎着奶声奶气这一喊,北诀一时头皮发麻。

  “可……可你伯父令你不得踏出家门半步……”眼看那小娃娃抽了抽,又有嚎啕大哭之势,奶妈连同北诀亦是慌了,遂抢声道:“府里好吃的那么多,今早上刚出锅的桂花糕,甜甜糯糯的我这就让人给你拿?”侍女闻言忙一溜烟地跑了开去,北诀生生扯出一抹笑,和声道:“方才是我不对,你脖子上的红绳子多好看,那是谁送你的?”

  章誉铭平生最爱看人服软。北诀八尺仙人尚拜倒在了他的淫威之下,这让他心下快慰,不计前嫌,遂掏出心口上熨了许久的一方白玉佩,道:“我母亲从俊山上求来的,可贵可贵,赏你瞧瞧?”

  玉石清润如水,必不是凡品。北诀瞧得有些狐疑,隐约在这玉佩上探出些许不同寻常之处,却又一时说不出何处可疑。他点了点头,正想着回头将此事告知师姐,却听那一路飞奔而去的侍女又奔了回来,一边跑而一路踉跄,满脸惊恐。

  她看了奶妈一眼,又看了看北诀,最终朝奶妈行了个礼,咬牙道:“前方有个小丫头落了湖,刚被捞上来。请小公子和贵客绕个远路,免得唐突。”

  人命关天,北诀大惊,而章誉铭对此种七手八脚人群攒动之事向来来者不拒。他闻言亦是大惊,旋即兴奋道:“快带本少爷去看看!我要看落湖!”

  而要事当前,自是无人理会他的淫威。眼看着他连同北诀正被奶妈牵着一溜烟地掉头就走,章小公子愤懑不平,嘴角一撇,四手四脚地就要挣扎着落地:“带我过去!不然我让大伯打断你们的腿!”北诀此时也已顾不得章氏百年清誉与后继人的品德教化,他忙窜到奶妈面前抱拳道:“我是个外人,不敢唐突,然而人命关天,我又略懂些医理,恳请您准我过去看一看,哪怕救回一条命,这功德也有您的一份。”奶妈不稀得那点功德,而对人命之事也有几分忌惮,一时进退维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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