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落魄江湖人
明汐大惊,堪堪扶着门框进退维谷。老郑亦回过头,见是那道士便瞬间黑了脸,冲上前去拽着门把便要关门:“你?你个江湖老骗子还敢来?!我再找人来把你架着丢到城门前的护城河里信不信?!”
“不敢,大人息怒,小人就是个算命的,哪有这种胆子。”虽作如此说,这道人却是往前挪了几步,牢牢拽着门框死不放手:“实是那章家家大业大,欺我一个糟老头子没甚本地靠山,耗了我好些符纸法力却不给我结工钱,实是可恶,欺人太甚。二位少侠眼看着也是心善的,天道昭昭光天化日,若能为小道说几句好话……”
“放手!”老郑说着便要动手,临衍忙上前拦了,只道:“先生有话好说。”
那道士眼看有戏,便又朝临衍磕了个响头:“少侠心善,他日必有福报。小人在县令府门口跪了几天,水米未进日渐憔悴,眼看那章家却朱门酒肉枉顾他人死活,十文钱的工钱都给小老儿拖着……”
“你放屁!”老郑亦是不甘示弱:“你自个儿骗了人家好几顿好饭,事到临头拍屁股跑了,人没把你打一顿已是我佛慈悲,”言罢老郑又回头朝二人解释道:“二位千万别信这江湖骗子,这人忒坏,自己夸下海口要去章家做法,事到临头跑了不说还顺了人家放在小姐陵前的两个烛台——看什么看,你这手脚不干净的,早有人见了报了官,若非章家上下忙做一团懒得同你计较,看你还有命来这里讨工钱!”
“冤枉,这种腌渍事小人怎干得出。”他双手伏地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巨大的王八,眼看明汐的裤腿被他拽得越发地紧,他求助无门只得俯身将那道士扶了起来:“道人起来说,进去说,我裤腰要被你拽掉了。”
临衍亦看不下去,朝老郑点了点头又问那道士:“敢问仙友怎么称呼?”
“江湖人赐名山石真人,区区微名不足挂齿。”
“……谁准你起的这个名字!”明汐这一喊,不知谁家养的一只狗忽然叫了起来。
天下修仙者众,从道经里扒出个仙风道骨的名号又不是什么难事,这撞谁的名号不好偏生撞了先掌门?!明汐气急,临衍却拦了他,朝那道士作揖道:“我们师兄弟还有要事,若阁下实在蒙冤,要不我们改日……?”
“不行不行,小人福薄,今儿一早起来卜得一卦必有血光之灾。二位少侠年少风流又身着天枢门衣衫,想来不会见死不救断人财路。”
临衍眼见他似有愈演愈烈之势,又见老郑气势汹汹进屋拿了拐杖准备赶人,遂强忍着头疼,自怀中掏出一张黄纸又往指尖上吹了一口气,在指纸上凭空画了几笔。被他勾过得痕迹便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将符纸递给道士,道:“这是驱鬼符,应付小妖小鬼该是够了。道人可否通融一二,我师兄弟今日确有要事。”
明汐瞧得心疼。那一面驱鬼符可是怀君长老亲自做好了赏给藏书阁执勤弟子的,师兄资历已深自不用守夜,但凡得空却还是爱往怀君长老处走。眼看那道士欣喜若狂地接了,老郑颇感无奈地摇了摇头,遂也只能强忍不忿,怒气冲冲地将县衙府那扇久经风霜的木门推得吱吱作响。
“二位少侠!活菩萨!少侠光风霁月,甚是厉害!”眼看着木门即将合实,那道士却还贼心不死一般,把着门框,另一手死死拽着明汐的衣衫下摆,道:“少侠赐我灵符,我这就给少侠施个法,保管邪魔退避百毒不侵。”一边说着,一边沾了唾沫在手指间上,又往明汐的手掌中一通乱划。“少侠这命好,霸气,硬朗,大富大贵,姻缘之事也自有老天护着。”
明汐一时分辨不清是他那鬼画符一般毫无章法不明就里的所谓“法术”更为恼人,还是他那沾了唾沫的的手指间更为令人愤懑。但那石狮子上的鬼画符该是出自此人之手,想是毫无疑问——明汐不知为何突然想到。
那道士完事后还往他的手掌心上吹了吹,这让明汐更为愤懑。
“快滚!滚滚滚!”老郑怒发冲冠,生生掰开道士的手指,费了九牛二虎只力啪地一声合上了木门。
“侠士心善,阿弥陀佛。要我说那坑蒙拐骗尽沾小便宜的家伙索性就不该去理会。”
临衍点头道了声是,又见明汐满脸嫌恶,将自己的一只手往裤腿上擦得甚勤,甚是干净,看着连皮都要搓下来一层。他摇了摇头,问老郑:“老先生信佛?”
“也就平时没事念两句,算不得十分信。”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穿过中庭,海棠花馥郁,缀在春意盎然的枝头熏得临衍又有些困——今日怎的如此嗜睡?他暗握了拳强打起精神,遥夜如水,越是临近县衙后院越显得夜色深沉。“想着今日二位过来,我们大人专程说服了章老太太将那姑娘的尸骨在这县衙中多摆一日,明日章家也该让她入土为安了——好好一个大姑娘,给父母捧在手心里明珠似的,怎就遇上了这种事呢?”
临衍一路听着,也不插话,明汐在二人身后跟得久了,一边试图用衣摆把手擦干净,越发难受,闷闷问道:“老先生听说过此事?”
“不敢当少侠一声先生。”眼见二人一时也难改口,老郑缓了步伐,轻声道:“也就看二位侠肝义胆年少有成,老头子我多一句嘴。二小姐养在深闺,见过的人也少些,稍不留意遇了些心怀歹意的,也未可知。”
“先生知道些什么?”
老郑眼见明汐目光灼灼,蓦然住了嘴,摇头道:“老东西瞎猜几句,二位千万莫往心里去。”
“您识得那位大小姐?”
“大小姐深居简出,哪是我这种人能见的。”言罢又觉出自己此言不妥。他吞吐之意昭然若揭,怕不是让人觉得自己可疑了吧?老郑忙解释道:“我那闺女在章家做些女工之类的杂事,有时也会见着章小姐两面——我丫头说章小姐平易近人,待下人也和善,闲时还教她认了两个字。丫头心善,见不得好人恶报,还为这事伤了不少心。”
明汐还待再问,却被临衍伸手拦了下来:“多谢老先生,我师兄二人必尽绵力。”郑渊闻言松了一口气,举着忽明忽暗的灯笼朝前方一间黑沉沉的屋子指了指:“到了,这边请。”
屋内没有点灯,据说是县令大人的意思:明火照人尸骨是为不详。更何况木桌上摆着的骨头实在残缺得令人见之不忍,郑渊亦不愿点灯,两人遂就着纸糊灯笼中透出的些许暖光,将那隐约可见的下半身尸骨一一细看了。郑渊见状告了声歉,自匆匆回了住处唯恐沾染邪气,明汐懒得同他一般计较,一时寂静,唯有窸窣的更漏和半透月华的窗户纸显出些许生气。
“你若觉得冷可以去外边等我。”大半夜对着一副这样的情形确会令人胆寒,明汐闻言愣了片刻,执意摇了摇头:“不冷,没事,怎好让师兄一人在此。”言罢,便又提着那昏黄的纸灯笼往森森白骨上凑了凑。
“缓些,给我看看你的手。”
不提倒罢,一想到那道士粗糙的手掌和唾沫令明汐浑身难受:“师兄?”
临衍往他手掌上亦画了几笔,末了又朝他手上压了压,眼见画符之术顷刻消散,他的无甚异状,遂点了点头:“万事皆有因果,若那人真是个卜挂的倒该庆幸。出门在外,小心为上。”明汐闻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已近子时,尸块上的妖气倒被人清理了干净,不知章家人寻了什么密法,所幸少了那密密麻麻的爬虫,几块残骨连着半腐的皮肉倒显得顺眼了许多。屋子背阴,无故较外间冷上不少,加之空气中浮沉的难言腐味实在难以忽略,明汐捂着鼻子,又见临衍捏了个诀。凉风确是和缓了些,明汐看着被棉织牢牢糊住的窗户,只觉屋内进了些许清气。
“劳师兄有心。”
临衍点了点头,默然不语。长夜如水,浓稠如墨,当空一轮明月此时也被浮云掩了些许,幽黄的光映透了米白的糊窗纸,又撒了一地的窗棱影。
将将清明的空气透着湿。北诀抬头正撞见临衍照着幽光的白净的脸,又瞧了瞧窗外,最终还是将目光凝在了跟前的漆红木质桌子上。桌上铺了一层麻布,章姑娘的半幅尸身兜在布料上,几点暗红凝着在麻布边。她的头颅与上半幅身体早不知所踪,将将几块长骨粘着脚章,黏连处附了些经与肉,将断不断。确如那家丁所言,依稀可辩的左脚脚掌处少了一根脚趾,断裂处伤口愈合得十分完整,似是几十年旧伤。而其余骨肉脱离身体的部分则惨烈了不少,大腿骨上附着的皮肉像是曾被什么东西生生扯开,腿筋早已经断了,剩下的部分——明汐实在难以将此物视作身体的一个部分——粘在骨头上,裂口参差,仿佛被野狗啃剩下的残羹。
而此不当的比喻又让明汐打了个冷颤:“师兄,这春天是否太冷了些。”
“你看,”临衍皱着眉头指了指皮肉分开的部分:“这像什么?”
“……我不敢说。”
临衍抬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亦如我所想。”言罢又指着骨头的断裂之处皱眉道:“不像是刀斧之伤,也不像击撞后的断裂之伤,倒像是……”
“被什么东西吞了一半,腐了一半似的。”明汐捏着鼻子一脸苦相:“白骨作泥,血流成河师兄,我们该不会真的撞大运了吧?”
临衍不答,却听墙外的打更之声遥遥地刺透了浓夜,森森地悬在了数尺见方的木屋顶上。子时方过,阴气盛极,厉鬼将出。
“你凝个纸鹤告诉北镜,埋尸之地不必去了,明日直接到客栈同我们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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