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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七十章 甲光向日金鳞开(下)


  他话一出口,朝华如五雷轰顶,呆立当场。

  她在九重天时从未听过季蘅之名,九重天仆从与天神甚多,她绞尽脑汁却都想不出来自己同此人究竟有何不共戴天的仇怨。季蘅一手抓着她的脖子,另一手牢牢抓着她的手腕,不让她有反击之机。

  也仿佛唯有如此,他才能够在这片刻的温存之中谋得些许解脱,他的杀气与恨意才短暂地不再这般天翻地覆。

  “……你究竟是谁!?”

  妖界储君将脸埋在她的发丝里不言不语。片刻后,又像是刚经历了一场不明所以的意外一般,季蘅又恢复了一贯的暴戾。

  他握着她喉咙的左手陡然收紧。朝华抬起脖子,紧咬牙关,一声不吭。她的脸上泛起红晕,季蘅见之有趣,道:“方才你在高塔上听得可过瘾?”

  朝华猛地挣了挣,恨不能一剑劈死他。

  奈何此人牢牢握着她的手,不由分说,他又照着她的手腕狠狠捏了下去。钻心的痛觉让朝华沁出冷汗,她耳蜗嗡鸣,头痛欲裂,司命几欲脱手而出。

  她惨白着一张脸,微张开嘴,实不知此人到底是何方来的疯子。

  他将手指探入了她的口中。朝华怒从中起,狠狠咬了一口,季蘅却仿佛奸计得逞,轻笑着将她脖子上的禁制松了些。

  朝华猛咳出声,长吸一口气,他的妖血混着些许黑气便也被她不慎咽了下去。

  朝华反手一剑却又被他牢牢抓了手腕。一如在天枢门后山时一般,他对她的肢体与武学路数太过熟悉,她的每一次绝望的反击都仿佛羊入虎口。

  季蘅卡着朝华的脖子将她按到了树干上。岐山温润的记忆与此刻悄然重合,然而眼前之人已不再是那个因着大道君亲和一身妖血而惶惑的少年——他是神界旧人季蘅,是她为数不多的、能令她念起故国沉夜的一个不生不死的孤鬼!

  “……你给我吃了什么!”

  朝华死瞪着他。她口中的血腥之味挥散不去,她此时虽并未觉出异样,但若依着季蘅的手段,他此举必有深意。

  果不其然,妖界王储牵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临衍素来温和,便是揉她头顶时也是三分宠溺带着五分调侃,此时他似笑非笑低头看她,他眉间一簇火仿佛要烧起来。

  “九殿下你在人间世玩了这么久,怕是一时忘了我九重天的旧俗。沾了我的味道,你以为自己还能逃得出妖界之土么?”

  朝华脸色煞白,季蘅凑近了她,二人四目相对,她见了他的眸光之中的一片黑。

  这不是临衍,临衍断不会如此待她,临衍的眸光亮若星辰。他褫夺了临衍的身躯,临衍的魂火却并未归于长河……朝华半闭上眼。

  他不是临衍,他是神界旧人季蘅。

  临衍与宗晅一同跌入了登临台瀑布之中,待他再爬起来的时候,他已为了妖界储君。

  眼前这人并非临衍,临衍已经死了。

  ——他是身居高位的妖界储君,他是不生不死的神界旧人,他是她的血仇之敌!

  “为何这般看着我?”季蘅道:“我还留了这具身体的些许记忆,关于你的一段可当真是……香艳且而令人欲罢不能——便是现在,我什么都没想,闻得你的味道,这具身体也如此本能地……”

  朝华抬起眼笑了笑。

  她曾在伊骁跟前这般笑过,在公子无忌前这般笑过。这笑意十分轻佻,一时风雷隐隐,混着瀑布水流细微不可闻。朝华抬起下巴,淡淡道:“一直以来有一句话,本座一直未曾同你说。”

  “什么?”

  “滚你妈的。”她道。

  只一瞬之机,寒光如簇,一束琴弦从她的指尖流转而出,刹时缠上了季蘅的脖子!

  季蘅连退数步,朝华双指合并,朝天一指,大喝道:“九歌何在!”却见一张六弦古琴的虚影幻在了她的手中,弦上浮光隐隐,风雷之力蕴含在琴弦里隐而不发。

  昔年九重天大祭司温冶亲自打造了两把武器,一为沧海,一为九歌。九歌毁于战乱,而后朝华抽了它的弦,将此神物的幻形留了下来。

  九歌之余威虽不似在神界那般所向披靡,但教训个把鸠占鹊巢宵小还是绰绰有余。

  数道金芒从天而降,龙吟之声由瀑布之中缓缓升腾而起。如凤凰泣泪,如昆仑玉碎,九歌的琴声已有数百年不曾临世。它被埋在江湖逸闻之中数百年,想来也十分寂然,十分渴血。

  声浪过处,纤长的绿植与翻滚的荧光皆被一击粉碎。季蘅只觉一道空前巨大的威压兜头朝他压了下来。

  雾蒙蒙的峡谷之中腾起一条金色的巨龙,此巨龙为九歌的幻形。龙吟声阵阵不绝,龙口大张,碧湖之中掀起数尺高的巨浪,三道金芒直袭季蘅而去!

  黑色妖风已不能阻挡巨龙的万钧之力。朝华素手拨弦,弦声方尽,巨龙与季蘅的剑光相击,一时地动山摇,山河震啸。

  淡金色巨龙碎作数点星辰,季蘅踩在一朵黑云之上腾空而起。他的身后幻出了一道圆形的法阵,法阵里伸出一只巨大的手臂。

  那巨手受季蘅感召,那三尺长的手掌朝湖边的朝华漫压而下。朝华长袖一挥,一掌“穿花拂柳”与握拳的巨手凌空相击。气浪翻滚,连瀑布的呼啸之声亦被九歌的声浪盖了过去。

  巨龙的龙头与握拳的举手连击数十回合,崖底狂风呼啸,崖上的缠斗也如鹰击长空,势如破竹。朝华右手一翻,一道琴弦倏然由她的长袖之中飞了出来。

  凌空中的季蘅早做好准备企图将那琴弦索性切断了事,却不料琴弦凌空折转,反向林间躺着的伊霓而去。

  琴弦裹了伊霓的腰,朝华将她往回一扯,千钧一发之际,朝华提着昏迷的伊霓转身就跑!

  即便九歌之力强横得可令得碧湖生波,风尽林摧,但朝华心头清楚,这是妖界的地盘。她同季蘅越战则越对她不利。

  她方才勉力以九歌之威震慑了敌手一番,而今有伊霓这一人质在手,无论季蘅是否情愿,鹿山部大公主实在不能死在这里。

  朝华挟着伊霓退至瀑布边。果不其然,半空中的季蘅急收了三道黑风,长袖一卷,颇为无奈道:“……九殿下何时竟学会了这等小人之举。”

  “从你胆大包天调戏本座开始,”朝华咬牙切齿,将琴弦绕在伊霓的脖子上冷笑道:“你要同鹿山部大公主联姻,大公主若成了一缕香魂,我看你在妖界的布局如何收场。”

  她此言实在不错,即便季蘅再是九重天神脉,九重天不存,他二人早成了空有神力没有兵力的光杆司令。

  倘若与鹿山部联姻不成,季蘅即便能以神脉之巨力迫得妖界臣服,但这样做的成本太过于巨大。但凡还有回环余地,他并不想行此风险之举。

  “若我所猜不错,你既对人间世的江山之位与妖界王位都没甚兴趣。你从妖界攻往人间世只是为了给你的盟友铺路,让他们持续不断替你卖命。你真正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长生之法,对不对?”

  伊霓被琴弦吊在瀑布半空,季蘅停在朝华十步之外,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你在五百年前的那一场大战之中失了身体作为容器,如今为了我这一具永生不灭的神体,甚至不惜挑得妖界与人间世征战。试问世间除了长生之法,还有什么事情可以令得你如此大动干戈?”

  “你猜对了一件事,”季蘅道:“相较于长生之法,这个世界的权势与力量都与我没甚关系。一个人但凡目睹了太多的生死,身前身后的一个虚名与转瞬即逝的泼天富贵实在没有意思——此事你该懂我。”

  季蘅不顾伊霓颤巍巍吊在琴弦上的身影,俯下身,径自将朝华遗落在地的司命捡了起来。

  “但有一件事,九殿下猜错了。”他道。

  “除了生存本身,还有一事令我尤为念念不忘。”季蘅顿了顿,抬起头,司命剑尖一转,他轻声道:“那便是你啊九殿下——昔年在九重天之时,您竟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身体里有怎样的力量,竟能承受住天子白玉圭这一皇家礼器么?”

  朝华浑身巨震,惊得说不出话。

  季蘅曲手成爪,一道清如流霞的孤光划过二人跟前,他就了那孤光看了片刻,挑眉道:“沧海?你竟将它带到了妖界来?”

  “……你如何能御令沧海剑!你究竟是谁?!”

  朝华话音未落,一道劲风直袭她的胸前。

  “此外你还猜错了一件事。我在妖界的布局并非全然是为了盟友铺路……我们做上神的,虽不得与天地同寿,但好容易熬得神力钧天,为何不能在人世之中好好玩乐一番?”

  三道黑风扫过朝华的身躯,她怒从中来,一手牵着牵着伊霓的琴弦,另一手幻出三道水箭直袭往季蘅的方向!

  眼前这具身体的每一寸筋骨都令朝华熟悉得无可奈何。

  他的挑眉的神情,他挥掌时有意抬高的胳膊肘,他长剑横在胸前时双脚与肩同宽,标准得仿佛剑谱上的模板。

  朝华万不料自己竟有同这一具身体刀兵相见的一天。二人或可抵死缠绵,或可天涯永隔,但她最不想同他刀兵相见,相顾为仇敌。

  “……伊霓是生是死与我何干?倒是你,我的这一具身体,你舍得动我分毫么?”

  季蘅手持司命,握剑的一双手白净整洁。这双手曾插入了她的发丝,也曾牵着她的手对她说,你是我的选择。

  “神界不存,你也早不是神界九公主。一个蝼蚁一样的小玩意竟还同我讨价还价?”

  阵法中凌空的巨手隔空一挥,朝华只感一股巨力碾压过她的胸前。她长袖一挥,司命受她召唤斜飞而来,黑沉沉的剑刃上聚了一簇白光,光芒流转如明月高悬。

  长剑嗡鸣之声仿佛龙吟般清越,季蘅冷笑一声,也与她一同捏诀。司命脱手,那剑光直指悬崖边负隅顽抗之人!

  伊霓尚在她的手中。如若朝华愿意,她大可拿伊霓的身躯作为盾牌挡下那一段利刃。但伊霓昏迷未醒,她虽对朝华不敬,到底不至于就此死在此处。

  她有一块心底的弱地与绿,这是临衍留下的一线平和与仁念。或许是同临衍呆的时间太长,他的那一套圣人之论,匡扶天下正义之狗屁,她竟不知不觉听进去了那么一两句。

  朝华将伊霓的身躯推朝一边。

  她本想拼借着护身罡气将司命稳稳地接下来,但就在她长袖翻卷之时,朝华脚下一空,方才还踩实了的一块陆地顷刻便消失了踪迹。

  ——他什么时候布下的幻术?!

  沧海寒彻,季蘅抓起沧海细细摩挲。清冷的剑光照得他眸光亮若星辰,朝华在落入悬崖之前,恰正见了他抬眼同自己四目相对。

  临衍的皮囊在雾雨蒙蒙的悬崖边影影绰绰,飞流直下的瀑布仿佛鬼蜮之中倒悬的长河。朝华直朝后倒去,失重的快感也仿佛归于长河一般再无拘束。

  悬崖边的妖界储君双指合并,默念咒诀,却见司命一击入体,直插入她的心口!

  妖界众将姗姗来迟,连排的铠甲浮光将瀑布边的悬崖点缀上了些许亮色。

  她随水流一道落入悬崖,仿佛一只落水的孤鸟,也仿佛坠入了一个深沉的甜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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